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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商之道

小说: 背叛-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

作者:创始人 日期:2022-06-24 人气:1053
【苏言道】自序    背叛--自序    自序    “背叛”这个故事,特别之至——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独特之处,可是这一个,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为,涉及同性恋(当然未曾在这方面发挥什么)。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疑点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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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背叛--自序

    自序

    “背叛”这个故事,特别之至——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独特之处,可是这一个,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为,涉及同性恋(当然未曾在这方面发挥什么)。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疑点只有一个:为什么要背叛。

    结果,疑点有了答案,极简单,看了就知道。

    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幻想故事,乍看和“科学”几乎扯不上关系。可是心理学,是一门十分深奥的科学,自然可称“科幻小说。”

    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

    可是如果想一想,背叛者总有他的理由,也就有机会像甘铁生一样,痛苦会消失无踪。

    真会吗?

    骗你的,因为我试过了,没有用。有一点,倒很容易明白:不要对人太好,或不需对人太好,或不必对人太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心中怎么想!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八、四、十六

    (莫名其妙接到两个澳门打来的电话之后。)

    (有了被背叛的可怕经历之后。)

    (被主编催稿催得几乎神经错乱之后。)

    (还活着,居然!)

第一部:两个名叫铁生的男人机缘巧合的相逢

    背叛--第一部:两个名叫铁生的男人机缘巧合的相逢

    第一部:两个名叫铁生的男人机缘巧合的相逢

    背叛,是地球人的一种行为。

    背叛这种行为,是表现地球人性格的典型。

    背叛,在其他地球生物行为中找不到。

    背叛是不是在外星生物行为中也有?不得而知。

    背叛是一种极坏、极贱、极卑鄙、极下流、极可耻、极无情、极残酷、极可怕的行为。

    必须说明的是:背叛,绝不等于叛变。

    背叛是背叛,叛变是叛变。

    叛变在明中进行,背叛在暗中进行。

    叛变可以光明正大,背叛必然黑暗陰森。

    问题不在那个“叛”字,是在于那个“背”字。

    人人有权和任何人由合而分,而由一致而对立——这种过程是叛。但如果叛的一方,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叛的一方,还竭力在瞒骗欺哄被叛的一方,那就是背叛。

    被背叛,是极令人痛心的事,其令人痛心的程度,大抵是人类所能感到的痛心之最。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背叛是什么呢?《创世纪》上这样记载着:“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是从女人先开始,受不了引诱,背叛了上帝。

    (背叛行为之中,必须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引诱在。)

    (被背叛了的上帝,表现了人所无法表现的伟大心胸,人类自此堕入罪恶深渊,可是上帝还是尽一切力量在拯救世人,甚至派出唯一的儿子,用宝血来洗世人的罪。)

    故事其实不是从说教开始,而是从一场战争开始的。

    战争也是人类行为之一,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在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上,没有一天停止过,一直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战争。大而古老到了轩辕黄帝和尤在中国北方平原上的大战,惊天地泣鬼神。小而接近的到屋外空地上,两批孩子忽然不知为了争夺什么而打了起来。

    (在战争行为之中,必然有一个或一个以上争夺的目标在。)

    不必问时间地点交战双方等等细节,总之,那是一场战争。

    整个作战的方案,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提出来,师长和副师长、师参谋部的大小参谋,都反复经过详细的研究,也通过了种种方法得来的情报,对敌人方面的兵力有着确实的了解,敌方将领用兵的方式,也了然于胸,这一仗,一定可以打赢,而且可以赢得极其漂亮,大获全胜。

    这一个师的兵力足,武器好,师长和副师长之间,亲若兄弟,副师长经常笑着对人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而师长一听得副师长那样说的时候,总也笑着:“胡说八道什么。”

    副师长的神情,会变得认真“本来就是,九年前,我——”

    这一番对话,认识师长和副师长的人,都听过三遍以上,可知九年来,他们一直没有中断过这样的对话。内容完全一样,当然,当师长还是旅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的时候,对话中的“师长”,要换上师长在那时候的职位。

    所以,故事也不是从战争开始,而是从师长和副师长的相遇那件事开始的。

    师长姓甘,大名铁生,像是生来就该当将军的,可是他的外形,和他的名字、军职,绝不相称。要是他不穿军服,穿上一袭长衫,再拿一柄摺扇的话,那根本就是一个文弱的白面书生,事实上,甘铁生投笔从戒,的确文武双全。

    带兵,并不好带,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良好的纪律,有的老兵,十年八年兵当下来,在战场上经历得多,把生死得失全看得淡了,长官的命令,要是不合意,照样当耳边风。

    可是甘铁生带的兵,一直都被称为“铁军”,那自然是由于他治军有方,韬略出众,而且在冲锋陷阵之际,勇猛无比——他纤细高瘦的身形本来应该在几千个彪形大汉之中,成为笑柄,可是谁也不敢小看他,因为他打仗勇猛。所以,他十八岁当排长,二十七岁就当了师长。

    副师长姓方,大名也叫铁生——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连同名同姓,也大有可能,单是名宇一样,不算太巧。

    副师长的外形,和师长刚好相反,他们两人名字相同,可是外形截然相反,方铁生是真正的彪形大汉,身形魁梧雄壮之极,手伸出来,大如蒲扇,捏成了拳头,就和醋坛一般。曾有几个老兵打赌,说他的手,能握住了拉了引线的手榴弹,就让手榴弹在他的掌中爆炸,而他可以无损分毫。

    那场打赌,自然没有结果,因为勇猛如方铁生,也不敢真的那么做来证实一下。

    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全身肌肉盘结,每一块突出的肌肉,都硬得像钢块,他力大无穷,一个人可以负起一门大炮,他满脸虬髯——关于他的胡子,倒是千真万确的事,勤务兵替他刮胡子,刮了左半脸,再刮右半边,刮完了右半边;左半边的胡子又已冒了出来,摸上去会扎手。

    所以,方铁生想保持头脸之上,净光滑溜;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也干脆把虬髯留了起来,每十天半月,修剪一次,他的虬髯一圈圈,又密又黑又硬,更替他这个凛凛大汉,增添了十二分的刚猛威武。不论是谁看了,都会联珠般喝采:“好一条汉子。”

    又有传说,说他在战场上,故意拣高地,往上一站,天神一般威风,敌军一起举手投降,宁愿成为他的部下,往往可以不战而胜。

    这个传说虽然夸张了一些,但是有一次,军中官兵同乐,演“风尘三侠”,方铁生扮虬髯客,一出场,采声雷动,倒的确没有人不叫好的。

    方铁生方脸浓髯,身形又高大之至,但是他为人却十分随和,对部下从来不疾言厉色,只罪打仗时不拼命的人,其他一切错误,他都一概不理,只当看不见,有事求他,只要他能答应,无有不应允的。

    要不是他性格随和,虽然说:“英雄莫论出处”,但也总不能把“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这样的话,一直挂在口边。

    对了,这样神威凛凛的一员猛将,怎么会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呢?

    那年甘铁生十八岁,军职是排长,方铁生十二岁,在垃圾堆中。

    垃圾堆,是真正的垃圾堆。那样的垃圾堆,普天之下,不知凡几,垃圾堆上,照例有漫天飞舞的各类苍蝇、老鼠、野猫、野狗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各尽所能,希望能在垃圾堆中,发现一点可以靠它维持生命的东西。

    那个垃圾堆,位于一个小火车站的旁边,车站小得只有半边铁皮屋(另外一半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拆走了,或是锈坏了。)

    这种小地方,平时人迹稀少,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车经过,而甘铁生恰好就在这时经过。

    运兵的列车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内,又不是有军情,只是普通的调防,并不赶时间,所以载甘铁生排长所在的那个团的运兵车,就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在什么地方停,完全没有规律,只是临时决定。

    人的命运,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机缘,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而一个人的一生,又可以影响许多人的一生,许多人的一生纠缠联结起来,就是整个人类的命运。而一切,绝对可以只开始于偶然的偶然。

    像那时,运兵车如果不是在那个小站中停了下来,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了——自然,还是会有事发生,但必然完全不一样。

    一个因素还不够,要是方铁生那时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拨,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发生了。

    两个因素也还不够,还要加上甘铁生正在车厢门口,无聊地站着,运兵车全是货厢,俗称“闷罐车”,车停了,打开车厢的门,呼吸新鲜空气,他在身后的车厢里,有他率领的一排士兵,在他前面,是广阔无垠的平原,直到天脚下,才影影绰绰,有点山的影子。甘铁生已经打过几仗,年纪虽然轻,可是志向很远大,望着一直向前伸延开去的大地,他正在假设自己不是一个小小的排长,而是一个将军。

    要在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和敌军决一死战,应该如何进攻,才能取胜。

    听以,那时候,方铁生离他虽然只有十来公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又一个改变命运的因素来了,那个小火车站,居然还有一个站长,就在那是时候,这个老站长从那半间铁皮屋中,探出头来,大叫了一声:“铁生。”

    使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个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并肩作战,生死与共,浴血拼命,情同手足的各种原因,到这时大致齐备了。

    老站长一叫,甘铁生排长就先吃了一惊,自然而然,把在原野上驰骋,指挥着他想像中干军万马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那一下叫声传出之处——这是任何人忽然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然反应。

    于是,他看到了老站长,老站长却并不是面向他,而是面向着一堆垃圾,还伸手向前指着,甘铁生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循他所指看去,理所当然,他看到了方铁生,只不过那时,方铁生背对着他,正俯着身,用双手在扒拨着垃圾,方铁生看到甘铁生,要迟上几秒钟。

    老站长又叫了一声:“铁生。”

    甘铁生这时知道了,老站长叫的不是自己,是那个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长继续叫:“别掏摸了,能有什么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么剩下的?反倒弄得苍蝇乱飞,臭气冲天。”

    甘铁生这时,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气冒出来,他不禁皱了眉,虽然他已有相当的军人经历,可是在这样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么残剩的食物,又怎么能入口?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设法找别的方法去填饱肚子?他的心中,对那个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几分轻视。

    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方铁生就站直身子,转过身来,他一转身,并不先看老站长,想来老站长的这种话,他听过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望向老站长,只是随便把视线移向一处,恰好,和甘铁生对望了一眼,甘铁生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

    并不是方铁生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怪容貌,那时,他才十二岁,自然也没有一脸的胡子,今得甘铁生发出低呼声的原因是,方铁生一站起来,个子极高,骨架极大,可是瘦得真不像话,露出破衣服(如果那还能算衣服的话)外的两条手臂,简直就是两根又大又粗的骨头。他的脸上,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什么。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污秽得难以形容,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孩子,至多,说他是一个少年。

    可是他个子却已经那么高大,看起来不相称之至。

    甘铁生在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之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子高大的,名字可能也叫做铁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后,目光就没有移动过。

    甘铁生完全可以接触他那毫无掩饰的眼光中所表达的人类感情。

    说来很奇怪,当时,只在那一刹那,甘铁生就完全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通过他的眼神,在诉说些什么。他是在诉说他的不幸,诉说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诉人,不论多么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决不接受赐舍,他不是乞丐,他宁愿在垃圾堆里找又腐又臭的食物(还不一定找得到,这时,他瘦骨鳞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着一只死老鼠),也不愿意去乞讨。他的眼神之中,有着倔强,也有着人的自尊,甚至于还包寒了要求人家对他的尊重。

    那种眼神,简直勇敢之极,甚至十分高贵,又有几分稚气的惊喜,和他这时的外形,极不相称,但是却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视线接触的第一次,时间相当长——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相对视的时间。甘铁生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感到这样骨格壮的流浪少年,会在自己生命中起极其重大的影响,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于是,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向方铁生招了招手,同时叫他:“小兄弟,你过来。”

    若干时日之后,方铁生回忆那一刹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说法。

    方铁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年龄太小,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的——中国北方的民风,比较淳厚,虽然不能长期照顾,但是收留一两天,给几件破衣服,给点残菜冷饭,总还做得到。

    方铁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长大,和野狗为伍,练成了什么都能放进嘴里,吞下去,塞他肚子的本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竟长得出奇地高大,八九岁的时候,站起来就像大人一样高,一过了十岁,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惊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为找吃的动脑筋。他找食物的办法也真多,大多极其原始——夏天爬树抓蝉,一抓几百个,可以吃顿饱的,冬天挖田鼠洞,挖到了一个,不但田鼠不论大小,都进了他的肚子,洞里田鼠储存的食物,他自然也绝不客气,一律接受。

    诸凡青蛙、四脚蛇、野狗、野猫,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田里长的,树上结的种种东西,一到他的手里,都能化为食物。

    乡间的野狗多凶,见人就吠,拣好欺的会咬,啃吃过死尸的野狗眼睛还会发红,可是由于方铁生杀野狗,吃野狗实在太多,所有野狗,老远看到他的影子,挟着尾巴就逃。

    听说,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在方铁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来,挂在身上,由于那上面有方铁生的气味,野狗闻到了,也会远远避开,以保行路人的安全。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是一个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只有人家欺负他,他从来不去欺负人,当然,被人欺负。轻视,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他那一天,一转过身来,看到甘铁生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本能是抗拒的。

    他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也有散兵游勇,也有整队开拔的,见得多了,总觉得军官也好,小兵也好,好象都是另外一种……东西……另外一种动物,和普通人不同,当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谁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自信地站着,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就好象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我,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爇,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抱我。

    “我一直盯着他看,他也一直看着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方铁生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一次哭。”

    甘铁生一叫,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甘铁生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着,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哭了?”可是他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自然不必再问。

    方铁生不想流泪,可是那不受控制——人的身体中,有着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交到了甘铁生的手里。

    方铁生的手,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两双手,立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手属于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都会相信在这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甘铁生先开口:“你的名字叫铁生?钢铁的铁,生命的生?”

    方铁生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着头,表示肯定的答复。

    甘铁生笑了起来,也用力点头:“我也叫铁生,和你的名字一样。”

    甘铁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铁生直到这时,才迸出了一个字来:“方。”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着这少年,用力插着他的手,再问:“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十二。”

    白素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罗嗦,太……细腻了,或许,女作家的缘故?”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背叛”,和我的这个故事一样——事实上,要是没有这篇题为“背叛”的小说,就绝不会有我这个题为“背叛”的故事,这一点必须说明,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只不过是小说的故事,都环绕着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

第二部:出生入死浴血沙场

    背叛--第二部:出生入死浴血沙场

    第二部:出生入死浴血沙场

    白素先看那篇小说,小说的情形有点异特,它还没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纤小的字体,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大约只有普通稿子上的四分之一,而每一个字,却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间,

    小说看来相当长,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比砖头还厚。小说的来源也很特别,是白素的一个侨居外国的朋友老远带回来的。

    那天,她那个朋友来访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朋友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讲话的声音,悦耳之极,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后,她讲的话,却一点也不动听,不是为了礼貌,我早已掩耳疾走了。

    她先说:“原来有人姓君的,君子的君。”

    白素笑:“姓君?就叫君子,倒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女性更好。”

    我插了一句口:“多半又是满洲人留下来的怪姓。”

    白素瞪了我一眼:“别没学问了,尧帝有一个老师就叫君畴,这个姓,古得很。”

    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歌唱家又道:“这位女作家,姓君,单名一个花。”

    我不敢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作家”了,可是白素却道:“名字陌得很。”

    歌唱家笑:“当然,她总共只写了一本小说,还未曾出版,你不可能熟悉她的名字。”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觉得不妙,怕她要我看一看多半是不知所云的小说稿,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数的痛苦事件之一。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个手势,要白素作思想准备,拒绝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歌唱家接着道:“我看了,极有意思,希望卫先生也能看一看,给点意见。”

    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宛若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对小说批评,并不在行。”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很值得一看的故事,君花说,是她的亲身经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图掩耳疾走的,但是我没有走,白素瞪了我一眼,也把我想说的几句话瞪了回去,不过,若是要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来,真对不起,不是我不肯,而是我的颜面神经,七股之中,有六股不肯合作,一股起了作用,使我的口角向下垂,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亲身经历,不知有多少人,自我陶醉,或自我膨胀到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可以化为小说。这种小说,多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别人怎会要看?真要有不平凡的经历的人,像原振侠医生,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他们的冒险生活才是小说题材。

    当然,做人不能骄傲自大,也决不能妄自菲薄,象区区在下,经历倒也可以写入小说的。

    白素人比较仁慈,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她无法达到目的了,转而望向白素,白素一点也不犹豫,就道:“好,我拜读。”

    歌唱家大是高兴,打开旅行袋,就取出了那一大叠稿件来,我瞄了一眼,看到自行装订起来的封面上,写着十分好看的两个字:背叛,俨然是钟绍京的灵飞经体。

    白素接了过来,略翻了一翻,我也看到了稿纸上写得端端正正的字,想起了一个老笑话: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问:我的文章怎样?人家的回答是:字写得好极了。

    这一叠小说稿,大概“字写得好极了”的评语,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

    歌唱家坐了没多久就走了,那时正是午饭之后,白素就开始看那部小说,我在忙我的事,到了下午两时,我看到白素还在看,全神贯注,显然小说的情节,对她来说,有相当的吸引力。

    这不禁使我大是讶异,白素的欣赏能力极高,等闲小说,难以入她的法眼,难道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我假装咳嗽,一直咳到了第三下,她才抬起头来,而她一看到了我的神情,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你应该看,小说写得十分好。”

    小说稿一共分六册装订,她说着,就抛了第一册给我,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四册了。

    我接过来,开始看。

    我看到的,就是写在前面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认识的经过。

    就在我把第一册看完,放下手来时,白素就问:“怎么样?”

    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也注意到,白素已经在看第五册了。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是,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完全是大堆头文艺小说的写法,可是有的地方,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晦涩暖昧得很。”

    我取起第二册来:“这篇小说,绝对有出版的价值,开始时我想一定糟不可言。”

    白素感叹:“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她写那几场战争,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之中死伤狼藉,浴血苦战,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里,唉,不是真有这样经历的,只怕写不出来。”

    我一挥手:“小说,主要靠想象,不是靠经历,最明显的证明是,经历人人皆有,小说不是个个可以写。”

    白素叹了一声:“有经历又有想象,岂不更好?”

    我没有再争下去,只是问:“如果是亲身经历,一个女人在军队里干什么?”

    白素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全神贯注地去看小说。

    我继续发表意见:“小说叫‘背叛’,不是很好。”

    白素并不抬头:“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小说名,带有强烈的谴责。”

    我“哈哈”一笑:“小说,好看的小说,总有一定的悬疑性,她从开始就写了两个铁生的相会,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但明显地后来一个成为师长,一个成为副师长了。”

    白素随口道:“是啊,交代得很清楚。”

    我提高声音:“就是篇名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发展下去,是那个被甘铁生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总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这样发展才是。”

    我一拍手:“看,意料之中,结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减低。”

    白素摇头:“也不一定,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太早发表意见,等看完了再说可好?你虽然知道了结果,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总是看完了才知道。”

    我闷哼了一声:“这种方法,真要作者具有超级小说写作才能才行。”

    必须说明的是,我这里写出来的,经过我的删节。所以我才有“有的地方太罗嗦详尽了”的批评,删掉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原作者君花,在写到那个垃圾堆时,用了至少一千字来描写它,全叫我删掉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么形容,它还是一个垃圾堆。

    还有,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也给我删掉了。例如,甘铁生带着方铁生去找团长,叫方铁生谎称已经十七岁,求团长把方铁生编入部队时,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不肯答应的经过,结果还是答应了,那一大段,就变得多余了。还有许多打仗时的描写,也一概属于“罗嗦”之列。

    所以,在我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在第二册,方铁生已经穿上了军装,成为甘铁生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在这里,再把故事浓缩一下。

    方铁生加入军队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开赴战场,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被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军了。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又是在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看到了在自己身边,方铁生背上负着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着。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地都是血,凡是低洼处,可以聚血的,都是浓浓的血。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喘着气,伸过手来,和甘铁生的手相握。

    甘铁生问:“你背着什么人?”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带不了那么多,唉。”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方铁生这个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甘铁生说:“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嘿,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只有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方铁生一直背着那个伤兵,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那伤兵的伤可能不重,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退,方铁生先是拖着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人却很有侠义胸怀,慈悲心肠,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着他向前爬,那人只是哑着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安全了,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了方铁生的手腕:“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团长。”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津神奕奕的团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搓着手,指着甘铁生:“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又指着方铁生:“你就叫人心烦,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团长,我也不要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着他们,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这两个之间,感情之深厚,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也可想而知。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互望着,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根本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看来就像是一个人,而有两双眼睛一样。

    他们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所想的都是一样的,从此之后,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他们两人,都将互相扶持,携手并进,两个人,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也隐隐以儒将自命,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感动,伸手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好,先就这样。”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各自一挺胸,鞋后跟“拍”地一声靠拢,行了一个军礼,甘铁生大声道:“报告团长,有一个要求。”

    团长作了一个“只管说”的手势,甘铁生道:“以后,我只当正职,副职——”

    他没有讲完,方铁生已经叫了起来:“副职就由我来担当。”

    团长先是一怔,但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等你们愈升愈高,这件事,一定可以在历史,成为军队中的美谈。”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整编的一排士兵,虽然觉得他们的副排长年纪轻了一些,可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他会只有十二岁。

    就算本来还有不服的,一场仗打下来,方铁生副排长一听得冲锋号响,像是出押的猛虎一样,向前猛扑的情形,人人皆见,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

    有一次,他冲得实在太快,竟然一下子越过了敌军据守的壕沟,要转过身来,自敌军的背后扫射。

    方铁生打仗勇,甘铁生也勇,不但勇,而且有谋,他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不到半年,就成了连长和副连长,又一年半,在战祸连天的灾情之中,唯一得益的似乎就是军官,他们成了营长和副营长。

    两年的时间,对于甘铁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发生在方铁生身上的变化,简直惊人。

    甘铁生仍然瘦瘦削削,看来文质彬彬,像书生多于象军官。可是本来已经个子高大的方铁生,却又拔高了大半个头,比甘铁生高得多,而且,军队里的食物好,连长、营长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吃喝,营养一好,套句北方土话:“人就容易长膘”,他变得极其壮硕,而且他天生好动,空下来没事,当甘铁生不要他学文化时,他会满山遍野乱走。

    别说是鹿、羊这种弱兽,什么时候,叫他遇上了猛兽,只怕他也能三拳打死一头吊睛白额虎。

    方铁生的年纪还是小,可是已经是一条凛凛的大汉。

    他仍然和甘铁生形影不离,升他们为营长、副营长的时候,连司令官都特地下来看他们,不论是高级将领也好,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好,都能在他们的身上,看出他们心灵交流的那种和谐,而且几乎是自然天生的,这样的两个人,就像是拧在了一起的铁枝,自在洪焰炉火中锻炼过,都溶一起了,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得开。

    司令官着实嘉勉了他们两人一番,直到这时,方铁生才透露了自己的真正年龄:十四岁的营长,能叫敌军闻名丧胆,冲锋陷阵如有神助。

    当司令官用“如有神助”来形容方铁生打仗几乎无往不利时,方铁生笑着——别看他是那高大壮胆的汉子,可是在笑的时候,还带着稚气的妩媚,他说:“不是有神助,是有营长在助我。”

    司令官称奇:“你是怎么参军的?”

    方铁生高兴得呵呵大笑:“我是营长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司令官起先愕然,听了结果方知端儿,又连连称奇。自此,方铁生就把这一句话牵挂在口边,以表示他对甘铁生全心全意的感激,可是甘铁生却从来没有居过功,表示过什么,每当方铁生这样说,他都要笑说:“别胡说八道,嘴边都长毛了,不是孩子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方铁生的腮边颈下,就开始长出密密层层的胡子来,开始他努力剃着,可是越是努力剃,就长得越是快,又一年之后,他放弃了剃胡子,留起来,他就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

    再两年,甘铁生和方铁生,成了团长和副团长,那已是相当高级的军官了。

    在袍泽同乐会上,演出“风尘三侠”,团长甘铁生饰李靖,副团长方铁生,顺理成章是虬髯客。这次演出,虽然只是晚会中的一个节目,对别人来说,至多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可是,这次演出,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可能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而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我看完了第二册,立时抓起第三册来,想看看一场普通的军中同乐会的演出,为什么会对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有深远之极的影响,而且,作者还象是不能肯定,写得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叫人心急想看下去。

    可是第三册一开始,却完全去叙述另外一些事,把演出“风尘三侠”一事,放下不提了。

    我闷哼了一声:“那算什么,演了一场戏,会有什么影响,提了一下又不提了,后面有没有交代?”

    那时,白素已经在看最后一册了,她的回答,和不回答一样:“可以说交代了,也可以说没交代。”

    我提高声音:“这算什么话?”

    白素笑了一下:“这是小说作者的高明处,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叫人捉摸不定,你越是性急,作者越是在暗中偷笑,这叫作写小说的欲擒故纵法。”

    我向她一鞠躬:“领教了,女金圣叹。”

    白素忽然叹了一口气,把还剩下少许的最后一册掩上。她这个动作,大有古风,唤着“掩卷吁”,有典故的,苏辙的诗,就有“书中多感遇,掩卷轧长吁”。

    白素这时候,忽然长叹息,自然是被小说中的情节感动了的缘故。

    以前,我性子极急,看小说,尤其是悬疑性强的,总不能循序看完,而要先去翻后面,先知道了结果再说。我常和白素一起看小说(两个情意相投的人,靠在一起看好小说,是人生至乐之一),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象你这种看小说法,是一个坏习惯。”

    白素说话绝不会重,她说“坏习惯”,那已经是十分重的措词了。

    而她既然认定了那是坏习惯,就着手纠正我,方法是把书的后小半篇藏起来。她藏东西的本事十分大,再也找不到,那就只好循序看下来,久而久之,坏习惯也早已不存在了。

    这时,我盯着还在她手上的第六册小说稿,真想一伸手就抢了过来,目的,自然是先看结果。

    在看过了的两册之中,作者在每一次都强调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感情的和谐自然,不可能出现任何裂痕。我还十分可以肯定地看得出来,作者用十分隐晦难明、干涩不清、暖昧模糊的笔法,写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友情,而形成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在那时候,在保守的中国北方,在军纪严厉的军队中,可能十分陌生,但这种行为,到现在,已经十分普遍,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同性恋”。

    如果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恋情,那更不可能有背叛这种行为发生,我想把第六册抓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为了什么原因。

    我的手向前伸了一伸,又想起坏习惯戒掉了,就不应该复发,所以又缩回手来。

    白素抬头望向我,她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想干什么,她的反应十分奇特,既不是把稿抵给我,也不阻止我去取,只是缓缓摇着头:“没有,一直写到完,只写了背叛的事实,并没有写理由。”

    我怔了一怔:“不信,如果是那样,那算是什么好小说?”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作者留下了许多许多问题,没有一个答案。可是每个都足以令人深思。”

    我道:“什么问题?”

    白素叹了一声:“等你也看完了,我们一起讨论。”

    她说着,又拿起稿纸来,翻阅着最后的几页,皱着眉,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

第三部:一个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背叛--第三部:一个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第三部:一个故意被抹去了的人

    我且不取第三册看,只是留意着白素的神情,看着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翻到了最,然后又长吁一声,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抬起头来:“这篇小说,其实没有写完。”

    我用眼神询问,她道:“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有背叛发生,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想了一想:“作为一种写作法,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例子很多。胡斐那一刀,是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就是千古奇迷。”。

    白素笑了起来:“不同,从这个故事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能是导致整个事件发生人物,没有出场,故意避去,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所以又有点蛛丝马迹可寻——”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了起来:“别说了,那不公平,你已经看完了,我才看了三分之一,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白素“啊”地一声:“对,我倒忘了。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和叛变分开来,也很有意思。”

    我点头同意:“是啊,反叛、叛变,只是一种行为,背叛,又有背,又有叛,是两种行为,所以才卑劣无比。反叛不算是坏行为,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有时,为了环境所逼,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

    我摇头:“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陰谋诡计。”

    白素想了一会,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我打了开来,看得很快,因为在那一册之中,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始终不变,甘铁生升了团长,方铁生是副团长。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我在看的时候,也隐约感到,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似乎另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然,那正如白素所说,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

    但是,作者写的,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所以,虽然故意,十分小心地避免提及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自然,若是看得粗心大意,难以发现这一点,若是叫我一个人来看,就不一定看得出来。

    白素心细如尘,自然容易看出来。

    以下,举一些例子,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

    自然,举的例子不必太多,不然,各位看的,就不是卫斯理故事,而变成两个铁生的故事了。

    例子之一,是那次演出。

    那次军中演出的剧目是“风尘三侠”,谁都知道,那是写隋末大臣杨素的家伎红拂女,见到了李靖这个青年豪侠,就半夜私奔,和李靖结成夫妇,后来又遇上了江湖大豪虬髯客,三人并肩作战,逐鹿中原,争夺天的下的故事,风尘三侠,就是指虬髯、红拂、李靖三人而言。

    在那篇小说中,第二册结束时,写了有这样的一次演出,并且说“十分重要,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可是又自相矛盾地说:“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但在第三册一开始,就完全不再提。

    一直到六册稿纸看完,再也没有提起这场演出,若不是作者曾强调过,这样的一个小情节,比起小说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明刀明枪,间谍活动的尔虞我诈来,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作者既然曾那么重视这场演出,却又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这就有点不寻常。

    我在看完了全部稿纸之后,最先提出来和白素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白素一听我提出了要先讨论这个问题,她也同意,并且说:“别心急,我们从头设想起,设想我们当时,是在这个团中。”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是排长。”又指着白素:“你是副排长。”

    白素瞪了我一眼:“拟于不轮。”

    我笑了起来:“不是所有军队中的排长和副排长,都和那两个铁生一样。”

    白素的神情严肃起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们两人是同性恋者。

    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副排长,是女扮男装来当兵的,现代花木兰,这可以了吧。”

    白素也笑了起来:“别扯开去,假设那天同乐晚会,我们在场,情形会怎样?”

    我吸了一口气:“一千多人,自然都席地而坐,多半是在驻地附近的空地,戏台草草搭成,长官坐的凳子,在乡民处借来,台上的照明,至多是‘气死风灯’,嗯,或者军队中自己有发电机,那就会有电灯照明。”

    白素微笑:“团长副团长上台演戏,台下的各级官兵,自然气氛爇烈。”

    我接下去:“这种军中的同乐晚会,一切不可能太讲究,音乐过场,当然也从官兵中找出来,唱的人荒腔走板,也不会有人留意,那真正是紧张之极,生死系在一线的军人生涯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白素吸了一口气:“没有说明唱的是什么戏。”

    我一挥手:“我猜是豫剧,因为小说中提到的几处地名,都在河南省——不过,是什么剧种,一点也不重要,知道演的是风尘三侠就够了。”

    白素道:“军队中,也不会有什么行头,多半是把被子拆掉了披在身上,涂点油彩就算了。”

    我想到这种因陋就简的演出,在浴血拼命的军旅生涯之中,可以造成一种极大的乐趣,也不禁有点悠然神往:“红拂女手中的那只红拂,多半是用卫生队的红汞水染红的了,好在方铁生的虬髯倒是现成的。”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两人都静了片刻,因为知道已到了问题的核心。

    读者诸君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有一个应该被提起,当时肯定应该在场的人,可是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

    我先开口:“甘铁生的李靖,方铁生的虬髯客,谁的红拂女呢?”

    白素用力挥手:“就是这个人,小说作者竭力想避开不写,但又明显地存在的,就是这个那天晚上饰演红拂的那个人。”

    由于作者曾十分明显地写了那晚的演出,对两个铁生都有重要之极的影响,所以我同意了白素的意见,我道:“这个人能演红拂,年纪不会太大。”

    白素“嗯”地一声:“这个人,是男,是女?”

    我踌躇了一下,在台上,红拂当然是女性,但是中国传统的地方戏曲,习惯“反串”,男扮女,女扮男,全无规律,那么,这个人的性别就很难确定了。

    本来,若是这个人的出现,对两个铁生有重大深远影响的话,那么,是女性比较合理。

    两男一女的组合,可以变化出无数故事来,悲欢离合,缠绵销魂,黯然泪下,兴高采烈,皆在其中,古今中外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发生过的事,几乎都可以包括在内。

    那个人应该是女性。

    可是,考虑到两个铁生之间,可能有着同性恋的关系,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同性恋者对女性没有兴趣,两男一女的组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一点问题都不会发生。

    可是两个男人之中,如果有一个是双性恋的呢?自然问题比正常的两男一女,更加复杂了。

    可是再复杂,也还复杂不过三个男人,都是同性恋者。

    因为同性恋的男人,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当自己是男人,又忽而当自己是女人,变化莫测,三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关系之复杂,只怕笔算算不出来,要动用电子计算机才能算得清楚。

    由于作者曾如此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可知事情演变到后来,一定更复杂,那么,这个演红拂女的,由一个男人来反串,也有可能。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说这个人是男人,因为军队里,有女性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不以为然:“卫生队会有女护士,也有女的的通讯兵,或许,又不一定是部队里的。”

    我道:“假如还有点线索,应该可以推定这个人的性别,和他在两个人之间起了什么作用?我看第四册中的那一段,相当重要。”

    她翻动道稿纸,指着她所说的那一段。我在那时,已经把六册原著全看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内容。

    那一段是写在一次战役之后的情形,和前面介绍方法一样,把它介绍出来——要作说明的是,前面介绍到了第二册,第三册全部,和第四册的上半部,都不是十分重要,所以略去了。

    甘铁生站在高地的顶上——应该说,他站在高地顶上的一个坑中,那土坑齐胸深,黄土高原上的土地,本来是耀目的黄色,可是这个土坑却焦黑,还冒着令人恶心的臭味,因为它是许多炮弹声击出来的。

    两小时前,当甘铁生用望远镜观察这里的时候,这里是敌军建造的一座碉堡。

    而两小时后,在铁军的进攻之下,碉堡变成了一个深坑,铁军的指挥者,以胜利者的身分,跃进了土坑,挺立着。

    整个高地上,都是响彻云霄的呼叫声,也很难分辨那是欢呼还是悲嗥。总之,是许多人在面临死亡之后,生命又暂时得到存在之后所发出的呼叫。心理学家怎样分析这种呼叫声,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在这里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要尽情叫,尽情喊,把他们心中压抑着的欢乐和悲痛,忧思和惨情,一起发泄出来,不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象炸药包被点燃引线之后一样炸开来,溶进空气和尘埃之中。

    战场上的这种呼喊号叫,不但会在攻克敌阵,取得胜利之后发生,也会在惨败之后,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发生,更可以在沉睡中发生——熟悉军旅生活的人,都知道“炸营”是怎么一回事。

    (“炸营”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成千的士兵,可以在酣睡之中,忽然大声呼喊着聚集在一起,如同千百个鬼魅一起从地狱的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所发出的呼叫声,可以传出好几十里之外,还令人听了心悸肉颤。)

    中午来自师部的命令,到达了甘铁生团长的手上:“限明日日出之前,攻克七号高地,违令者营长以上,军法从事。”

    七号高地必须攻克,这是他们全团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连那个老炊事员,也一直在念道:“叫天兵天将,把这高地铲平了。”

    七号高地能否攻占,是这个战役能否胜利的关键。高地在敌人手里,被敌方控制着进攻的咽喉点无法沟通,无法渡河,整个部队(两个师)就只好坐以待毙,等着敌方优势部队结集之后就被歼灭。

    敌方优势部队正星夜行军,赶到战场来,在连攻了两天,未能攻占七号高地之后,接到了师部这样的命令,合理之极。

    甘铁生在传令兵的手里,接过了命令,看了看之后,捏在手里出神,他站在战壕里,向前看去,他所占的位置,距离高地上那个碉堡正面对他的机枪孔,直线距离是一百八十七公尺,理论上来说,冲起锋来,连攀上高地,所需的时间只是四十秒,可是实际上,两天两夜了,他连十公尺也没有推进。

    敌军在七号高地的那碉堡上,布置了一个重机枪连,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机枪,火力猛,射程远,而且,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弹,细细长长的,呼啸飞射而来之际,像是魔鬼怪叫着扑人而噬的长牙般的机枪子弹,已取走了他四十多个战士的性命。

    要命的是,那四十几具尸体,就摊在战壕和高地之间,曾有七个勇士,不顾一切冲出去,把同胞的尸体抢回来,结果,是在两者之间,多了七具尸体。甘铁生明知这些尸体摆在部队面前,对士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下令:不准再去收尸。

    高地并不高,只有四十多公尺,是横亘在平地上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花岗石岗子,那可能是一座极高的高山的顶巅,只不过整座山全埋在土下,只有那么一个山顶,露在土外,形成高地。

    甘铁生率部来到的时候,就曾想到过,这个不知多少年之前,不知由什么原因形成的一片高地,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种行为之后,不知道被多少敌对的双方,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和各种各样的机谋攻陷占领,坚守顽抗过。

    如今,轮到了他和守军来作对峙。

    若干年之后,当这种情形有重复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起他,就象他不知道过去曾在这里对峙拼命的是一些什么人,和为了什么要拼命一样。碉堡并不大,碉堡之后,另有一排战壕,看来高地的上面,也是泥土。

    就那样一片高地,扼守了险要,控制了整个局势。

    当甘铁生眯着眼,额上绽着青筋,盯着高地看着的时候,方铁生在他的身边(方铁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伸手把命令接了过去。

    这时的方铁生,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书了,他看了命令,抿着嘴(由于他长髯太浓,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所以这个他习惯性的动作,别人是觉察不到的),声音低沉:“我们没有炮兵支援,没有空军轰炸,没有专业工兵。”

    这一切,全是他在看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书籍之后学来的知识。

    他说一句,甘铁生就用一下“嗯”来作回答。

    方铁生的声音更低沉:“唯一的方法,就是带着炸药包上去,把碉堡炸掉。”

    方铁生的这种提议,若听到的是别人,一定会“哈哈”大笑——这种方法谁不会提,问题在于如何能够把炸药送上去。

    可是甘铁生听了,却并不发笑,他知道,打仗的时候,方铁生向来少出主意,但是他如果出了主意,就必然有可行之道。

    所以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投向方铁生威武无比的方脸上,方铁生目光炯炯:“带十个人,连我,天一黑,全力攻击作掩护,佯攻,十一个敢死队装死尸,就整夜时间,逐寸向前移动,只要一到离高地二公尺处,就是射击死角,可以冲上高地去,每人带四包炸药,高地上有三个机枪连也完了。”

    方铁生讲话十分简结,甘铁生一面听,一面迅速地转着念,也立即下了判断。方铁生提供的进攻计划,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空地上本来已有四十多具尸体,在又一次抢攻失败之后,再多上十来具尸体,那是极自然的事,而这些尸体,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守军的警惕性再高,也不容易觉察,而只要一到了高地上射击的死角,简直就可以说胜利了。

    然而问题在于,进攻必须是真进攻,在真进攻之下,守军必然集中火力还击,本来想假死的,可能变成真的尸体。其次,诈作尸体成功,在向前移动之时,必须极度小心,只要其中一个被发觉,那么守军一开火,其余的假尸体,也就一样变成了真尸体。

    甘铁生在思索着,方铁生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一个人,只要有一半可以装死,也就成功了。人多了,白牺牲,也未必有用。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很好的进攻计划,但没有让团长带领敢死队冲锋的道理。”

    方铁生一挺胸——他身形本就魁伟之极,这一挺胸,更是气概非同凡:“不身先士卒,何以率军?”

    甘铁生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时伸手在方铁生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对,我是团长,身先士卒的应该是我,你负责指挥攻进高地之后的战事。”

    方铁生张口结舌,甘铁生一字一顿道:“这是——”

    他的这句话,当然应该是“这是军令”,可是“军令”两字,并没有出口,旁边就有人接了上去:“我去,我带敢死队去。”

    小说写到这里,真可以说是异军突起。两个铁生是生死的交情,带领敢死队,在毫无掩蔽的旷地上,至少暴露在敌军的火力网之下六七小时,而且还要逐寸地向前移动,能够移到火网的死角,至多只有一半机会。

    等到他们可以向上攀缘冲锋之际,虽然已经有了成功的希望,但是死于敌军强力火网之下的机会,也一样大大的增加。

    这样的强攻任务,说是一次九死一生的作战任务,一点也不夸张。

    两个铁生争着要去当领队,那是一种十分悲壮的场面,表示了他们真正有着生死不渝的交情,谁都宁愿自己去粉身碎骨,而不愿对方去冒险。

    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有人接口说“我去”,那么这个人,必然不是无关重要的人物,至少,在地位上和两个铁生相去不会太远,而且,一定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勇士,再加上,还必须是当两个铁生在商讨军务大计时可以随便参加意见的人。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就和两个铁生在一起?以前,从来也未见提及过。所以我当时,看到这一段时,就有异军突起之感。

    可是妙的是,小说在以前没有提及过这个人,在以后,仍然未曾提及过这个人,仿拂他出现,就为了讲那么一句话,而在这个人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应该本来是两人之争,变成三人之争的,却也没有了下文,接下来,就写佯攻展开,在佯攻被守军的火力压下来之后,壕沟和高地之间的空地上,多了十七具尸体。

    请看接下来的那段,就可以知道奥妙的所在了。

    双方的枪声静了下来。一刹那间,是极度的静寂。进攻在七时零五分开始,现在的时间是七时二十一分。

    极度的寂静只维持了半分钟,高地上那座堡垒的枪口,又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呼啸声,黑暗中看来,重机枪口喷出来的火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子弹象暴雨一样,洒在旷地上。

    伏在壕沟中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守军的指挥官,是一个厉害的脚色,他又补了这一轮射击,是肯定进攻方面,是不是真的停止了进攻。

    而这一轮补充的发射,就有可能阻止了整个进攻计划的发展。

    两个铁生的心情紧张之极,他们已经数出,多了十七具尸体。

    经过千挑万拣,又出破格的重赏——“一年粮晌两级提升三月长假”,敢死队员一共是十一人,当然全在如今的十七具尸体之中。

    在这十一人中,多少成了真的尸体?多少还活着?

第四部:晦涩文章隐藏迷团

    背叛--第四部:晦涩文章隐藏迷团

    第四部:晦涩文章隐藏迷团

    活着的人,必须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们不能动手,不能动脚,不能昂起头来,只能利用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和地面接触的部分,技巧地收缩或放松,来使身体作向前的移动,和蛇利用腹肌的蠕动而前进相仿。

    甘铁生双眼盯得酸痛,似乎没有一个死尸移动过,他几乎绝望了,要是全牺牲了,那么,就是这个偷袭的计划失败了。

    偷袭计划失败,天明之前,就绝拿不下这个高地来,“军法从事”,团长,副团长,一二三营三个营长,只怕全都会因“作战不力”的罪名而处决。

    他紧紧捏成拳的右手,手心中全是汗,就在这时,方铁生的大手伸了过来,两个人的手,立时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方铁生的手中也全是黏黏的汗。

    方铁生的声音有些发颤:“已经有七个……又一个移动了一下,八个了。”

    甘铁生忙道:“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我小时候,曾多次长时间在黑暗中伺守猎物,所以对于环境的轻微变化,都可以觉察——啊,又有一个动了……两个……天……三个……天,十一个……竟全活着,这……这……”

    方铁生说着,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两人的手也握得更紧,汗也流得更多,他们又是紧张,又是高兴,自然而然,同时头和头,不轻不重地碰撞了一下。

    我拍打着稿纸:“这一段文字,字数不多,可是写得暧昧之极,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

    白素道:“是,两个铁生都在壕沟里,率领敢死队的是什么人?”

    我把稿纸翻回了几页:“当然就是那个突然说‘我去’的人,也就是作者用尽心机,要把他隐藏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在某些地方露出马脚来的那个人。”

    白素向我望来:“那个人,也就是在‘风尘三侠’之中,演红拂女的那个?”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实在很难把戏台上一个踩着碎步,尖着喉咙,扭扭捏捏唱着的花旦,和如此生死一线,浴血苦战的沙场上的敢死队长联在一起想。

    我只是道:“有可能。”

    白素改正我的说法:“太有可能。”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自己也不明白代表了什么的手势——我思绪十分紊乱,我和白素,曾讨论过那个“红拂女”的性别,难以有定论。

    但如果“红拂”和敢死队长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似乎应该一定是男人,总没有理由在那么紧急的情形之下,由一个女人去担任敢死队长的。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个团,有着甘铁生团长、方铁生副团长这样的勇士,敢死队长,照说一定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那个人”说了一声“我去”之后,谁当敢死队长,一定会有激烈的争论,“那个人”是凭了什么行动,才当上了敢死队长的?

    照小说里一直写下来的两个铁生的性格来看,他们实在没有可能把这么重要的一个任务,交给另一个人去担任,除非他们两人对这个人,有极度的信任,而这个人又有极充分的理由,还要有适当的职位。

    我和白素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经过分析推断,剩下的问题只是一个:这个人是什么人?和两个铁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心中有同样的问题,但又都没有答案,所以也不必说出来了。

    我干咳了几声:“甘铁生和方铁生在战壕中等待,心情自然紧张,可是他们两人的动作,好像有点古怪?”

    白素同意:“岂止有点,简直古怪,你看:两个人的手,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

    当她这样在念着小说中所写的动作时,我们两人都同时伸出手来,每个手指相间,照小说所写的那样,紧握在一起。

    我和白素是多年的夫妻,从初恋起到如今,感情一直如水侞交融,这种动作,我们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这时双手紧握,也自然之极。

    白素道:“从小说里看来,两个铁生这样握手,也像是十分自然。”

    我“嗯”地一声,已经知道白素接下来想问我什么了,果然,白素向我斜睨了一眼:“你也有不少极亲近的同性朋友,你可曾和他们有过这样的动作?”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没有——但会不会人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感情特别容易激动.也就自然有些不正常的行为?”

    白素用十分镇静和肯定的声音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暖昧,我不排除他们会是同性恋者的可能。”_

    我苦笑了一下,两个铁生是同性恋者,这一点,在整个小说中,可以找到证据处太多了。小说作者没有明写,甚至也没有暗示,只是在许多地方,写得一定很真实,所以才叫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互望着,白素又道:“整部小说中,都以两个铁生为中心,另外一个重要人物,被故意隐略,这个人物……你有没有注意到,事情应该是那次演出后开始,也就是说,这个被隐了的人物,是当甘铁生升任团长之长,才介入两个铁生的生活的?”

    我同意:“小说中有明显的提示,应该是这样。”

    白素侧头想了一会:“在军队里,一个团,团长副团长之外,重要的是什么人?”

    我也想了片刻:“很难说,看是什么编制的军队。一些由政党控制的军队,还有‘政治委员’这样的职位,地位甚至在团长之上。”

    白素道:“通常的编制,有一个职位是必然不能少了他的。”

    我“啊”地一声,用力在桌上一拍:“参谋长。”

    白素点头:“这部小说中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它内容几乎全然是描写军队中的事,有的地方,甚至写得详细之极,可是从头到尾,即使在后来,两个铁生成为师长和副师长之后,也没有出现过‘参谋长’这三个字。一个师的军队编制之中,没有师参谋长,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我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叫欲盖弥彰,这个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团参谋长,后来也成了师参谋长的。对了,那个人是甘铁生升为团长之后才认识的。因为营的编制,没有参谋长。”’

    白素眉心打着结:“真怪,为什么不提呢?”

    我打了一个“哈哈”:“或许象‘红楼梦’一样,要把‘真事隐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显然是,我们可以肯定,那个讲‘我去’的人,就是参谋长,也只有他这个职位,才有资格自动请当敢死队长。”

    我十分兴奋,来回走着:“越分析越发现多事实,可是不明白的是,两个铁生如何肯让他去?”

    白素缓缓摇着头,先道:“你别来回走得叫人头晕。”又道:“我也想不通,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来有一段,是写伏在旷地上装死尸的其中一个的,你注意到没有?”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岂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长,有相当多心理描写,用的全是同一个代名词“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涩之至,简直不知所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算看完,要不是为了研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把它跳过去不看。

    这段文字并不长,我可以全文引述出来——大家看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些,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觉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过去,虽然后来真相渐白,才知道那一段晦涩文意的文字,大有讲究,到那时再来看,才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从那一阵枪声之后,一切全是死寂,他甚至以为自己已进了地狱。

    一动也不动,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把敌人瞒过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戒过,一个人暴露了,就等于全体暴露。

    可是天晓得,他在心中自己问自己:所谓“全体”,究竟还有多少人?很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余的,都由假死尸变成真尸体了。

    偷袭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同意的,这是一个好计划,即使“全体”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将自己这方面制造一个相当有利的进攻机会。

    这个敢死任务,十一个人若是还未开始行动,就只剩下他一个,那未免大壮烈了。他想起刚才,至少有七八颗子弹,就在他的旁边,滋溜滋溜响着,带起炽爇的魔火,钻进了土地之中。

    (种籽播进了土地中,什么种籽,就会长出什么植物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机枪子弹看来象是那样欢呼着钻进了土地之中,会长出什么东西来?死亡仇恨?)

    那些子弹,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结束,但是奇迹似地,他非但没有死,而且没有受伤。四个沉甸甸的炸药包,还压在身下,他十分难以想象,四包炸药若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会剩下多少?

    (根据“物质不减定律”,他的身子应该不会少了什么,问题是,会变成什么。)

    他的耳际,又响起了他和他的声音,他和他的声音,能使他的心神宁静,即使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也有同样的作用,但同样也能令他心乱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说:“炸药包必须压在身体下,用身体掩护,就算身体中了枪,甚至穿过了身体,也不致于引起爆炸——只要有一个爆炸,敌军就会立即察觉我们的偷袭计划。”

    好像没有爆炸,每个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没有使任务根本不能执行。

    他一直睁着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只什么甲虫,慢慢爬过,甲虫象是爬在他的心上,那种爬搔,今得他心头空空荡荡,想找点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么所在呢?靠向他?还是靠向他?

    他在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伏在旷地上的,应该是他,或者是他,不应该是他,当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连他和他和他之间许许多多的事,究竟如何会发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发生的,全发生了。

    刚才,子弹呼啸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恐惧,当他了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恐惧死亡,而且还会下意识地欢迎死亡。

    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僵伏了那么久,他感到死亡象是渐渐地侵入了他的身子,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着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着: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着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着稿纸:“你看这一段,写他心中空空荡荡——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象是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

    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轮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了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着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着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什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你难道没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着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所以希望你们怞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花的情形,不过由于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背叛--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们眼看着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陰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着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乎无可忍受的、怀着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着。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仿佛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着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着全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喃喃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着,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形,点着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着,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着,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着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虬髯的脸上,在晨曦之中,现出几分扭怩的神色来,没有说下去。

    甘铁生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几百人的呼唤呐喊声中,听来仍然十分嘹亮:“对,简直就象。”

    方铁生并没有说出简直象什么一样,但甘铁生立刻就知道了。

    那是真正的感受:在经过长期的压抑之后,突然的、畅快的、兴奋刺激之极的爆发,那种快意的发泄,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可以比拟?那是雄性人类所能感觉的最原始、最天真的感受。

    两个铁生都一起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欢畅,当他们的笑声影响了所有人,大家都静下来时,第一线朝霞已经浮起,方铁生举起枪来,向天连射,仿佛他的发泄还未曾够,而甘铁生只是沉静地站着,看得出,他不止是站着,从他的神情上看得出,他正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呢?除了他之处;还有人知道吗?

    方铁生一手举枪,还在不断地射击,他身形壮大,虬髯扩张,双眼圆睁,枪声自他手上产生,象是天神的手中产生炸雷,神威凛凛,看得人都痴了。

    甘铁生只是静静地站着,在朝霞下,他苍白的脸上,看来像是有些血色,可是他坚毅,充满了智慧,却也绝不逊色,叫人看得心折。

    两个铁生这时,一个动,一个静,他们的视线,却是射向同一个目标。

    以上节录的,是有关攻占七号高地的描写,我和白素也曾讨论过。

    别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对小说中的情节那么有兴趣,实在是因为小说有它的古怪之处。

    例如,高地攻占居功到至伟的,自然是那个敢死队长,可是小说中却又一字不提,只是在进攻的过程之中,用了两次“他”字来替代。

    然后,又写了甘铁生和方铁生在重大的胜利之后不同的反应——完全由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写,刚猛威武的方铁生看得人痴,沉着勇毅的甘铁生,看得人心折。

    看着他们的两个人是谁?不见得会是全体官兵。

    两个铁生的视线落向同一点,他们又在看什么?如果是望向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是谁?

    象是一直有一个“隐形人”在——那人当然不是真正的隐形人,而是隐没在小说之中,但却又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如果这个人就是我和白素假设的参谋长,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讨论自然不会有结果,白素想了一想:“可以设法根据小说中所写的地名,各个大小战役的情形,对照一下现代史,我相信不会太久远。”

    我怔了一怔,已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是军阀混战时期的,只怕俱往矣,六七十年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人活着的了。”

    白素的意思,自然是想找曾和甘铁生、方铁生他们一起度过戎马生涯的人,好好问一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情形。

    所以,我才提出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时间,白素摇头:“不会那么早,虽然没有确切地写年代,可是从武器的使用来看,也大约可以断定是什么时代。”

    我听了白素这么说,不禁苦笑。

    白素自然未必是有意那样说的,但是她的话,却触动了我的联想——竟然可以根据武器的使用,而断定人类历史的年代。例如,有核子武器,自然是二十世纪的事,若是战争之中双方还在用铁器互相砍杀.那当然是中古时代。这样方法来断定时代,那是不是可以算是地球人的悲剧?或是对人类文明的

    白素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神情也有点难过,我用力摇了一下头:“抗日战争时期?”

    白素沉吟了一下:“差不多就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又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我又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和故事发展无关,也就不必长篇大论地写出来了——人家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形,尚且删去,怎么可以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现?

    我加重语气:“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的。”

    白素一扬眉:“当然有,最现成的,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君花。”

    我沉默了片刻:“至少,小说作者知道是什么人提供了她那么详情的资料。资料的提供者,必然是当年的当事人。”

    白素认为君花就是小说中刻意被隐去的那个神秘人物,而我对这一点,始终有异议,所以这时,才有了这样的争论。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下去,只是道:“这位君女士,我们总是要见一见的,而且,她也主动要听取我们的意见,所以和她见面,应该没有问题。”

    我笑:“又要麻烦你那位歌唱家朋友了,我想,向她拿君女士的电话,我们直接联络,比较好些。”

    白素点头:“这事简单,我会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场引致背叛行为的战役,才是最重要的。”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也不打扰她。

    一开始,“背叛”这篇小说就把那场有背叛行为的战役提出来,但在小说中,一直到了第五册开始之后,才真正写到了那场战役。

    那时候,甘铁生已经是师长、方铁生当然是副师长。

    两个人都有了将军的街头,而且是真正睥睨一切的猛将,可是两人的交情,始终不变,方铁生一高兴,也还是会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那次战役,离方铁生被甘铁生发现之后九年,也就是说,看起来神威凛凛的猛将,有天神一般壮硕体格的副师长,那年不过二十一岁。

    当然,他和普通二十一岁的青年人不同,非比寻常的童年生活,和九年来战场上,每天接受鲜血和炮火的洗礼,他比同年纪的人成熟一倍以上,但是也有时候,他会流露出他这年纪应有的年轻。整个作战计划,是甘铁生首先提出来的——那是一个和敌军,可以说,是决一死战的战争,胜了,可以把敌军歼灭,再难翻身,输了,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形势已经逼得非有这样的一场大战不可。

    请各位回顾一下开始的节录,接下来的,是接续那一段的,应该接续在“要把时间向前推九年”处,现在,再补上一句:“再把时间向后推九年”,推到了那场生死之战的前夕。

    在兵力方面,甘铁生的师处于劣势,敌方有两个师的兵力,所以甘铁生要打胜仗,必须运用奇谋,不能硬拚。

    当时的形势是,甘师和敌师的甲师、乙师,分布在一座山头的三面,互成犄角之势。敌军的甲、乙两师,目的也是要把甘师彻底消灭,所以,正在悄悄移动,成钳形,自左右夹攻。

    但是敌军又怕进攻得太快,被甘师看出了不利情形之后,拉队向后一缩,就此逸去,以后,再要找这样对付甘师的机会,就十分困难了,所以,敌师的行动,不打草惊蛇,尽量采取迂回的行军方式,目的是要绕过甘师的后面,两个师的兵力,布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网,等到合围之后,再向前一逼,在强势兵力的攻击之下,甘师除了向山上退避之外,别无他途。

    而那座山,是典型的穷山恶水,虽然说占住了山,就是占了高地,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等甘师一上了山,敌师根本不必进攻,只消封锁山路,包围山头,山上到了粮尽弹绝之时,自然毫无战斗力了。

    而且,在事先,敌军甲、乙两师的指挥官,也是十分津明的人物,早已派侦察连上山侦察形势,山上的水源十分有限,有几处,也都立刻下令下马,破坏,使之不能再被食用——这样,部队被困在山上,冲不下来,又没有水喝,战斗力自然大大减弱,困得日子久了,渴也渴死了。

    甘铁生的作战计划,灵感来自他派出去的侦察队,发现敌军的侦察人员,正在破坏水源。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召开作战会议,甘铁生先发言。

    方铁生皱着眉:“大家都在山下,去破坏山上的水源作什么?”

    甘铁生立时有了答案:“敌方想凭优势兵力,把我们逼上山去。”

    方铁生“呵呵”大笑:“那山是死山,谁也不会把部队拉上山去等死。”

    甘铁生吸了一口气,当天,他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天,侦察部队又有了新的报告,敌军甲师和乙师都有移防的行动,可是并不是指向甘师,而是斜开去。

    在作战会议上,方铁生又大笑:“他们想在我们后面合围,我们可以在他们合围未成时,分左右迎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甘铁生摇头:“不,让他们合围。”

    会议室中静了下采,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甘铁生的身上。方铁生沉声:“敌人合围成功,我们只能退上山去。”

    甘铁生点头,语音十分坚定,毫无转圆余地,就象是他以前决定大小所有战役的进攻或防守计划时一样,他道:“对,我们退上山去。”

    会议室中,是一阵长时期的,难堪的沉默,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去看甘铁生——当然也有例外的,方铁生就盯住了甘铁生看,甘铁生也向他望来,两人四目交投,足有两分钟之久,甘铁生神情坚决,绝没有改变。方铁生神情在开始两分钟是极度的迷惆,但他随即想到富有作战经验的甘铁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作出那么愚蠢的决定.他就开始向另外一路想。

    那是,在三分钟后,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甘铁生立刻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了,也泛起了微笑,两人这种笑容,是真正莫逆于心的回心微笑。

    微笑维持了半分钟,方铁生现出了钦佩之极的神情,霍然站起,双手按在会议桌上,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说:“好计,好计,不如此,不足以歼灭敌军。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好计,好计。”

    一个老成持重的参谋闻言失色:“师座,退到山上,那是死路一条,再无生路。”

    甘铁生不理会那个参谋,向站着的方铁生一指:“副师长把作战的计划说一说。”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方铁生觉得理所当然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想顾失公,刚才,甘铁生说“对,我们退上山去”之际,所有的人都为之失色,连方铁生也一样。

    显然,那时候,方铁生还是完全不知道甘师长的作战计划的。

    可是,他们在相互注视了几分钟之后,从完全不明白到明白,又大叫好计,这还不出奇,但竟然就可以替代甘师长讲解作战计划,这就有点骇人听闻——难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竟到了这一地步?

    方铁生挺了挺身,嗓音宏亮:“甘师长的计划,十分简单。第一步,把我师兵力,分成两部份,一份,在敌方悄然合围之前,用极秘密的方法,急行军离开,在敌方将会形成的包围圈外伺伏。”

    方铁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参加作战会议的,毕竟全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军官,已经有不少人发出“啊”的低呼声,显然也了解到这个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的部分内容了。

    甘铁生用力挥了一下手:“行动必须极度秘密.在一半兵力秘密转移的同时,另一半兵力必须装出完全不知道敌方的合围计划,要表示故意的麻痹,让敌军的合围计划,能顺利进行。”

    甘铁生在这时站了起来。甘师长和方副师长并肩而立,就象是剑侠小说中的“双剑合壁”一样,威力陡增,给予所有人以无限的信心。

    甘铁生的声音也很嘹亮:“敌军一旦合围,一定立刻发动进攻,敌军一攻,我们的一半兵力,就退向山上,山下敌军合围,以为不必抢攻,我军必定不战而亡,在这样的情形之上,他们的警惕,必然松懈,我们约定,五日之后,午夜时分,山上的攻下来,在山外的攻过来,不但有反包围,而且有意想不到的尖兵自山上冲下来,敌兵虽有两师,但必然溃败。”

    甘铁生讲到一个“败”字时,重重一拳,击在会议桌上。妙的是,方铁生也在同时,一拳击在桌上.两个拳头击在桌上,只发出“砰”的一声响,可见他们两人的行动,何等一致。

    会议室中静了几分钟,方铁生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个团长站起来:“山上的水源全遭破坏,在山上五天——”

    方铁生不等他讲完就道:“上山的部队,尽量带水,要带足五天足够用的水相当难,上山的弟兄要多吃点苦,我会教弟兄们怎样找有水的草根来嚼了解渴。”

    甘铁生斜睨着方铁生,摇头:“本师第一团、第二团第一营、第二营。直属机枪连第一连、炮兵连,暂由方副师长率领,会议结束,立即秘密行军。”

    甘铁生续道:“目标五十公里外,待敌方合围之后五日后午夜,要在最近有利的攻击距离,发动攻击。”

    甘师长的命令,再明白也没有,是要方铁生率领一半兵力退开去,到时才攻击。那么,余下的一半兵力,自然由甘师长领上山了。

    方铁生立时涨红了脸:“师长,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缓缓摇着头。

    象这样,师长和副师长,互相争着,要担任更艰苦,更危险的任务,他们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大家也都不参加意见,由着他们去争。

    方铁生的神情变得十分倔犟——这时的神情,十足象是一个倔强的,不听话的孩子,而且提高了声音:“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仍然镇定地摇头:“刚才的分派,记录在案,这是军令,我会另外有呈报,请军部批准。”

    方铁生双手挥舞,虎虎生风:“师长,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所有危险的任务,都让我去担当。”

    甘铁生微有温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懦夫?接受命令,别以为你的任务容易实行,行动必须绝对秘密,一有泄露,前功尽弃,全军覆没,要把半个师的兵力,悄悄隐藏起来,谈何容易,所以,最佳老谋人员,也全由你率领。”

    方铁生的身子,激动得在全身发抖,由于他双手按着会议桌,而他又力大无穷,他身子一抖,整张会议桌都在抖动,桌上的茶杯,也随之震动。

    这时,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人的视线,又射向同一点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甘铁生再问:“还有什么问题?”

    会议室中是一片寂静。

第六部:三个男同性恋者

    背叛--第六部:三个男同性恋者

    第六部:三个男同性恋者

    甘铁生的声音变得极严厉:“严格控制保密工作,不必向部下传达任务,泄露秘密者,就地正法,散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之极,就在这时候,甘铁生又加了一句:“师参谋部全部人员,都归副师长指挥,不必上山,上山的,百分之百是战斗人员。”

    甘铁生的语调,硬得就像生铁铸成的一样,再无转圆的余地,可是他语音方止,就有一个听来更硬,更不能有丝毫变更的声音响起:“师直机关人员由我分配,我上山,其余人都跟副师长。”

    会议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到,沉静维持了足有一分钟,这种气氛,连许多久历沙场的军官,都有点受不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甘铁生,他缓缓转过头云,望向胸脯起伏,正在大口呼吸,但是又忍住了喘息声的方铁生,一字一顿地问:“副师长的意见怎么样?”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点僵,但是他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同意。”

    甘铁生这样问方铁生,自然是他自己已经同意,如今方铁生也同意了,事情应该已成定局,可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甘铁生所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要方铁生肯定,而是要他否定。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整个师的人都知道,当他有那样的动作时,就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是九百条牛的力量都扳不转的。

    整个会议室中的人都紧张起来,一场那么重要的战役逼在眉睫,而且部署的又是那样的险着,要是师长和副师长,处处意见不合,这个仗还怎么打?一时之间,人人屏气静息,面面相觑。

    甘铁生在手一挥而下之后,厉声说:“如果是这样,作战计划取消师全体,立刻撤出战区。”

    听到的人都张大了口,“立刻撤出战区”,那等于是临阵脱逃,就算能避得开敌军的追击,又怎能逃得过军法的裁判?

    方铁生浓重的气息声,响得令人有点震耳,他的叫声,更令人心头发怵:“师长,我要求,和你单独谈。”

    甘铁生神情冷漠:“你只要接受命令,我没有和你单独谈话的必要,可是倒必须要单独谈话,时间不会太久,人人都在大会议室等着,我会宣布结果。来,到小会室中去,我有几句话说。”小会议室就在大会议室的旁边,隔音设备当然不是十分好,在小会议室里,甘铁生如果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大会议室中的人,都可以听到,何况这时大会议室中十分静,只有方铁生在不住走动,和发出浓重的呼吸声。

    可是,在大会议室中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知那场单独谈话,是压低了声音在进行的。

    那时,方铁生十分激动,好几次,象是下定了决心,要冲进小会议室去,大踏步到了门口,可是在门口站着,双手紧握着拳,却又下不了决心去推门,他的神情也十分怪异,一下子紧蹙双眉,看来十分痛苦,可是一下子,居然又会有十分欢畅的笑容,风风魔魔地,大家都知道他年纪很轻,可是平日也绝少见他有这等少年人一样的神情。

    在方铁生不知第几次冲到小会议室门口,贴门站立着的时候,门突然打开,甘铁生向外疾步跨出,一下子撞在方铁生的身上。

    方铁生的个子魁伟之极,比甘铁生高出很多,甘铁生撞了上去,发出了一下闷哼声,方铁生陡然伸出了巨大的双手,抓住了甘铁生的手臂。

    甘铁生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被方铁生那种塔一样的彪形大汉抓住了双臂,没有人怀疑他会被提得双脚离地,也没有人怀疑,只要方铁生手上一发力,他的双臂就会断折。

    方铁生这时的行动,已经构成了冒犯长官的行为了,若不是人人知道师长和副师长之间,情同兄弟,这时定然会有人上去对付方铁生了。

    甘铁生双臂一被抓住,就抬起头来,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望向方铁生。而接下来,两人之间,尤其是方铁生的反应,奇特之极。

    只见方铁生的神情极难过,缓缓摇着头,声音也很痛苦,叫了一声:“师长。”

    方铁生的大手,还紧抓着师长的手臂,甘铁生字字如同斩钉截铁:“师直机关所有人员,都不上山,再有异议,以违反军令严处。”

    方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全身发抖,他一抖,连带被他抓住手臂的甘铁生,也抖了起来,方铁生不但神情激动,而且还十分感激,他道:“师长,你叫我该怎么做?你叫我该怎么做?”

    甘铁生的回答,十分冷静,可是听得出,那压抑了极大的痛苦:“你应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用力把装订得十分考究的原稿纸,用力摔了开去,以表示心中的不满——后来,当然又去捡了回来,因为小说的情节,吸引我要看下去,看究竟怎么会有背叛发生。

    当时,白素斜睨着我:“怎么了?发什么脾气。”

    我大声叫:“不看了,找一本谜语大全,或是隐语全集来看,还痛快得多,看到的谜语,至少也可以猜到一半,哪象这小说,全是解不开的谜。”

    白素悠然道:“其实,稍为用点心思,也不是那么真的解不开,譬如说,那个可以决定自己上山,师参谋本部都不上山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师参谋长,也就是那个故意被隐藏了的重要人物,他曾当过攻克七号高地的敢死队长,也曾在舞台上演过红拂女。”

    我闷哼一声:“可是为什么他如果要跟甘铁生上山,甘铁生就要撤出战区?”

    白素沉吟不语,没有立即回答,我又问:“副师长要和师长谈话,师长为什么不答应?师长和参谋长,又在小会议里谈了些什么?方铁生的反应,何以那么奇特?甘铁生的声音中,又为什么要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我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由于气不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个写小说的人,要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屈原,正在写‘天问’,就是根本不会写。这个写小说的人,瞎七搭八,乱加形容词,一场糊涂,故布疑阵。”

    白素吁了一口气:“还是可以在分析之中,寻到一点脉络。”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也注视着她。白素的眼睛十分明亮俏丽,有极柔和动人,使人感到如同暖流回环一样的眼神——和这种眼神接触,心情再焦躁,也会立时宁静下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发表意见。

    白素手指在几上轻轻敲着:“对两个铁生来说,参谋长一定十分重要,似乎在某些方面,参谋长极能左右、影响他们的情绪。”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白素又道:“例如,突袭七号高地时,两个铁生紧张之极,但又不能不让参谋长带队去。”

    我举起了手来:“这种情形,如果是两男一女,就十分容易设想: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两个男人都好,无法决定该怎么做——通常,这种情形之下,女的会十分痛苦,而两个男的,为了争取女的好感,自然都会尽量讨好女的,尊重女的意见。如果参谋长是女性,那就容易有解释,假设两个铁生都爱上了她,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师参谋长是女性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是男人,你的说法,一样可以成立。”

    我怔了一怔,陡然爆发出了一场狂笑,一面笑一面嚷叫:“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另一个男人?这太戏剧化了吧,这是哪一派分类的小说?简直儿童不宜,至于极点了。”

    白素的态度和我相反:“对于两个铁生既然都有同性恋倾向的描写,那么,他们同时爱另一个男人,也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只好长叹一声:“对,世上本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再曲折离奇,都会发生。”

    白素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这个假设成立,会议室中发生的事,再易理解不过。”

    我就是在那时,又去把摔出去的稿纸捡回来,迅速翻了一遍的。

    的确,有了这个假定,谜团迎刃而解,十分容易明白。可是,在那样生死一线的军事会议之上,竟然有三个为首人物,有着那么复杂错综的变态感情纠缠,这仍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事情自然很容易明白。

    上山去,艰苦、危险,是这次任务中难苦的一半,所以两个铁生要争着去——这表示了他们之间真挚高贵的情躁,都希望对方安全,自己冒险,这是他们两人之间,长久存在着的高贵感情。

    看来,一开始,由于小说写得实在太隐晦的原因,我和白素,多少有一点误会。

    的确,两个铁生都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但是他们并不是互相爱恋,存在于两个铁生之间的,只是很高贵的友情,兄弟一般,也或许由于他们都有同性恋的倾向,所以他们之间的友情,特别浓烈,超过了通常的情形,真正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水侞交融的程度。

    而他们,却极不幸地,有了一个共同的同性恋对象。

    心理学家早就证明,同性恋者,对感情的执着、看重、浓烈,在恋情的过程之中,所得的痛苦或欢愉的感受,远超过正常的男女之恋。

    象他们这样的情形,若是两男一女,也足以引致三个人在感情上极大的困扰和痛苦,设想如果三个全是同性恋者,那么,痛苦的程度,可以加上十倍八倍。

    很难想象当时在这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缠,血肉模糊到了什么程度,但绝对可以肯定,那一定比战场上的炮火连天,拚刺刀血搏冲锋,更加可怕,更加惊心动魄。

    这就是为什么参谋长要去担任敢死队伍的原因。

    小说中写出来的他的内心世界是“靠向他?还是靠向他?”是“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

    那种本来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看来,也可以恍然大悟,没有什么不容易明白之处——他怕他和他牺牲,两个他都爱,于是,他就挺身而出,自己去担当这个危险之极的敢死任务。

    如果一切全是事实的话,当时还可能有这样的对白——学学那篇小说的作者也写得隐晦一点:

    “我去。”他说。

    “不行,”他和他一起叫。

    “让我去吧,我死了,你们都没有了牵挂,我也没有了牵挂,我不能把自己从中间剖开来,分给你们两个,就让我去死好了。”

    “……”他和他都没有话好说,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情形怎样,他们都十分明白。

    于是,他就当敢死队长。他没有死,他们之间的纠缠,自然也延续了下来。

    又是一次危险的任务,在甘铁生争得了退向山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任务之后,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可能基于当时那种悲壮激烈的怀情,心头一爇,血液沸腾,感情迸发,刹那之间,在两者之间,有了取舍,所以他坚决要留在山上陪甘铁生。

    如果他留在山上陪甘铁生,那么,这自然就是他的决择了。

    (真正要请各位注意的是,同性恋是不可否认的人类感情之一,可以说那不正常,不普遍,但它的确存在,就不能逃避,也不必鄙视,每一种感情,发生、存在,总有它发生的原因和存在的价值。那种感情,也是一种津神感应,和男女间的爱情一样。而著名的英国学者汤恩比(ToymbeeArnoldJoseph1889-1975)曾说:“一切生命都是以津神感应的方法互相交感而生存的。”

    他选了甘铁生,甘铁生立即问方铁生,有没有异议。当时在会议室中的其他军官,是不是看出了这三个人之间有这种不寻常的感情纠缠,可想而知,这种事,大都在十分稳秘的情形下进行,所以可以假设,其余人都不知道究竟。

    方铁生在十分激动的情形下,立即表示同意。

    可是甘铁生却立即表示反对。

    他们都要他,但是却又宁愿自己痛苦,而把他推给对方——这是两个铁生之间,一直在进行的一种行为,他们都真正地在津神上,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对方。这种真挚的感情,在人类的行为之中,相当罕见,难能可贵。

    于是,方铁生要求和甘铁生单独谈,但甘铁生拒绝,甘铁生和他单独谈,而且,显然说服了他,不要选择自己,而选择方铁生。

    所以,在出了会议室之后,方铁生才会有那么异样的反应,方铁生知道,甘铁生把他让给了他,方铁生自然知道,甘铁生为此,作了多么大的牺牲。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发生了。

    叫方铁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说什么才好呢?

    小说作者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写才好了,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那两句对白。

    再回过来看一小段小说。

    方铁生的声音,象是他的喉间梗塞着一大团棉花,他双眼睁得极大。眼中泪花乱转——他没有落泪,光是在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脸上,现出这种神情,已叫人骇然欲绝,要是他流下了泪来,只怕所有的人,都会吓昏死过去。

    他颤声说:“师长……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真的流下了泪来,他仰头向上,不让人家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情景,他的声音同样梗塞:“没有什么,我是……苦惯了的。”

    方铁生陡然下跪,双臂抱住了甘铁生的双退:“你把我从垃极堆里捡出来,又对我……这样……”

    甘铁生仍然抬头向上:“说这种话,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

    其余的军官都吓呆了,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在这时叫了一句:“师长和副师长,是过命的交情。”

    所有的人一听,都自然而然,大声喝采,鼓掌。

    过命的交情,也真的只有这样的一句话,才能表达出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作战计划肯定了,这个会在人类军事史上留下辉煌一页的战役,即将开始。

    当天晚上,方铁生带着半个师的部队和师参谋部全体人员,悄悄转移,转移过程十分顺利,留在原驻地的甘铁生,不住地接到密报,一切按计划进行。

    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直接的无线电通讯,可是为了避免敌军的截听,他们并不使用。他们自从相识以来,象这次那样,竟然要有好几天音讯不闻,那是从来也未有过的事。

    小说接下来所写的,是写方铁生如何带着部队悄悄转移,和写甘铁生怎样佯攻、诈败,引敌军上当的经过,写得也相当动人,我在看到甘铁生带着一半兵力,被敌军“逼”上山去之际,又曾和白素有过一番讨论……

    我把手按在稿纸上:“在两个铁生之间,如果说有背叛行为发生,当然应该是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嗯”了一声:“自然是,问题还不在于谁对谁好,谁对谁有恩,而是他们分开了之后,甘铁生上了山,那是一个死地,他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的背叛行为。”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方铁生……在受了甘铁生那么大的恩惠——包括把他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又一点不假,和甘铁生真有过命的交情,还要背叛,人类的行为,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白素有点咬牙切齿:“方铁生不是人。”

    她很少用那么强烈的情绪来表达她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的看法,所以我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感到,白素对方铁生的评语,最简单确切。

    在那样的情形下,尚且有背叛行为发生,背叛者方铁生,如何还能算是人?虽然人性之中,有卑劣之极之处,人性极坏,比万物都诡诈,可是也不可能卑劣和坏到了象方铁生那样的地步。

    最令人不可解的是,照小说中所写的,方铁生对甘铁生,不是没有感情。若是那个他们共恋的“他”,选择了上山,方铁生的背叛,还有一丝道理可说,可如今偏又不是那样。

    我性子急:“背叛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白素叹了一声: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事实上,发展到了这里,背叛的发生经过,你也应该可以猜得到了。”

    我也自然而然,咬牙切齿:“到了约定的日子,方铁生没有进攻?”

    白素别过头去,不愿和我对望,但是我也早已看出,她有着深切的哀悼的神情。

    我们是都把小说中所写的,当作是“真实的事”来讨论的,那么,白素的这种神情,自然是在哀悼人性的败亡。

    我急急地看着,直到看完。

    最后部分,我不想再详细引用了,我引用了开始部分,是因为那一部分,写了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十分感人,而且,有这种感情的两个人,实在不可能有背叛行为发生。

    背叛的经过十分简单——到了约定上下夹攻的时间,甘铁生没有等到方铁生,那山上是死地,不可能再守下去,甘铁生等多了一夭,完全无法和方铁生取得联络,就下令突围。

    就算他有整个师在手,想突围也不可能,何况他只有半个师,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全军覆没,战至最后一兵,竟没有一个投降被俘的,使得敌军,也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失。

    在阵亡的官兵中,敌军极想找到铁军的甘师长和方副师长的尸体,可是却没有发现,甘师长从此下落不明,而从敌军在阵亡者之中,想找到方铁生的尸体这一点来看,敌军方面,完全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不知道方铁生早已悄悄带了一半兵力转移了开去。在敌军完全不知的情形下,若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绝对可以把敌军打得大败,输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我又曾大声提出意见:“十分不通,方铁生背叛了,参谋长呢?那半师兵呢?各级指挥官呢?难道会见死不救?要说全体背叛,那又没有可能。”

    白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叫我看下去的手势。我闷哼一声,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意见,不论看下去,小说会有什么发展,我相信我的结论,是唯一的结论。

    可是看下去,我还是目瞪口呆。

    小说写到方铁生在转移出了三十公里之后,驻在一个山沟里待命,只有少数指挥官才知道作战计划,为了严守秘密,作战计划没有传达,营以下军官,都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约定进攻之前的一个晚上,方铁生召集了知道作战计划的各级军官,宣布:“作战计划有了改变,师长才发了新的军令,我们在这里静候待命。”

    方铁生的宣布,虽然人人都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第七部:小说渐渐变成事实

    背叛--第七部:小说渐渐变成事实

    第七部:小说渐渐变成事实

    人人都知道,方副师长和甘师长之间,亲密得根本象是一个人一样。方副师长说的话,等于是甘师长说的,有什么可怀疑的?

    而方铁生在作了这个宣布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吩咐了谁都不要跟,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山沟深处,当时,也没有人怀疑他去干什么,和到哪里去了。

    一直等到甘铁生那边,等无可等,开始突围,战斗一起,枪炮声传了过来,那半师官兵,才知道大事不妙,毕竟还有许多作战经验极丰富的军官在,派出去的侦察兵回来一报告情况,再想去增援,先得找方副师长,可是花了三个小时,方副师长踪影全无,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又耽搁了三小时,甘师长那边,早已全军覆没,剩下的半个师官兵,知道了这种情形,人人寒泪,一轰而散。当兵的回家乡,当官的连家乡也不敢回,怕给人以为他们叛变了甘师长,大多数流落江湖,甚至有的落草为寇,境况十分惨。

    小说最后结尾,写了作者的感想,作者说,背叛显然只是方铁生一个人的事,但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背叛虽然是人类常进行的行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方铁生背叛了,那似乎又超出了人类行为的范围,是不是虽然经历了几千年的文明发展,人类行为还有许多隐性的部分,根本不为人所熟知?

    还是现在所知的人性卑劣,只是一层表面,真正的情形,深不可测,使得想去探索一下的人,一想到就害怕,根本不敢起这个念头?

    问题提得象是很有深度,可是由于我对整篇小说,已有了结论,所以在看到了那些问题时,反应和白素完全不同。我记得白素当时,至少看了两遍,而且十分认真地在思索,但是我看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轻佻的表情。

    白素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时回答:“因为我已有了结论。”

    白素询问的眼色延续,我用力一挥手,大声说:“不过,狗屁不通。”

    白素略皱了皱眉,我继续发表结论:“小说写的,不是事实,不可能是事实,因为如果是事实,绝不会有什么背叛,方铁生不可能背叛甘铁生,这个小说作者,跌进了他自己布下的陷饼之中,他想制造一个诡异的大转折,所以一开始,把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写得那么深入动人,他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无法发生他后来所要写的事了,他虽然硬写了,可是,小说却变成了狗屁不通。”

    我平日也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说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点意外,她听得十分用心,等我讲完,她缓缓点头:“单就小说而论,我同意。”

    我立即道:“当然只是小说,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白素默然不语,我又道:“别相信‘小说是完全根据事实来写的’这种鬼话。方铁生曾力争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争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难道是临时决定的?真不通。”

    白素摇头:“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对甘铁生如此了解,自然知道他再争,甘铁生还是会派他在山下候命。”

    我翻着眼:“他对甘铁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这样,那不但可怕,而且,他本来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打滚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铁生,命运才截然改变,他为什么要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铁生,目的是为了什么?”’

    白素十分镇静地回答:“这正是作者想在我们处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们看这篇小说的原因。”我问哼一声:“没有原因,小说写得不通,狗屁不通。”白素的反应,令我气结:“所以,我不相信这是小说,相信它是事实——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还比小说故事曲折离奇,匪夷所思得多。”

    我用力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坚信,小说中的一切,都是……至少,原始资料,都来自当年的那个参谋长,也就是当年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因为小说中并没有详细写甘铁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铁生来应援的痛苦心情——被背叛,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写,是因为那时;他不在山上,他无法想象甘铁生的痛苦情形,写不出来。”

    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会议室里,只有甘铁生和他两个人作个别谈话,谈话的内容,也未见写出来。难道也是他不知道?”

    白素现也十分疑惑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释这些疑团。

    我笑了起来:“写小说,要布下无数疑团,让人家看得摸不着头脑,要看下去,那不算是难事。难的是,每一个疑团,都要能有自圆其说的解答,不然,就绝不能称为好小说。”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所以,我给这篇小说的评论还是那四个字:狗屁不通。”

    白素微笑——一向以来,她那种充满谅解的笑容,都极动人,她道:“我也早说过了,这个故事,我宁愿相信它是事实。”

    讨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进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之后,在时间上一点差别也没有,齐声道:“找那作者去。”

    要找作者并不难,在歌唱家那里得到了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第一次没有人接听,过了几小时再打,有人接听了,电话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绍,然后道:“请找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通过电话扩音器,我可以听到一个相当低沉的声音,作为女性的声音来说,略沉了些,但这位女士的年纪绝不会轻,所以也不值得奇怪。

    她连声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写的,你们看了,有什么……意见?”

    白素说得很客气,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虚构的创作小说,那可算是失败之作,因为只有谜团,没有解释。而如果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只是通过了文学的笔法表现出来,那么,每一个故事的疑团,都有追索的价值,请问,属于哪一种?”

    沉默维持了足有一分钟,才听得声音变得更低沉:“全是事实。只不过名字改了……他们两人的名字,确然相同。”

    白素缓缓地问:“方铁生一直下落不明?”

    回答:“是!”

    白素再问:“甘铁生呢?生死不明?”

    回答仍然是:“是。”

    白素一字一顿:“你,就是小说里,那个竭力想隐藏起来,但是又无法不在某些重要情节中出现的那个人?”

    在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下十分痛苦凄酸的声吟或怞噎声,人只有在突然之间,被触动了内心深处最伤痛之处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较软,正在犹豫间,那边已传来哀恳的声音:“能不能……请你们来……来了之后……我们当面谈?”

    我向白素又作了一个坚决不答应的手势,白素的声音很诚恳:“我们两个人,你一个人,由你来见我们,比较适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机票——”

    那边立即道:“这是小问题……好的,我来。”

    白素又道:“你来,还有一个好处,你侨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会,对于往事的发掘,全然无根可循,到这里来,可能在中国人之中,找到一些和当年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

    那边的君花女士,声音竟然有点发颤:“那么多年了,还会有人……他们还会在?”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也充满了不信,白素笑着:“当然会有人在,至少,你还在。”

    电话那边,又是一下怞噎声,白素又道:“我准备把你的小说,立刻发表,只要和当年事情有关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事。就算是当年有关的人的朋友、后代,只要听人讲起过,也会知道,毕竟,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

    君花女士的声音,听来凄婉欲绝,她先是重复着白素的话:“那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接着,她发出了一下优优的长叹:“那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让我带着这个疑问死亡,那我相信,我会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

    君花女士的话,虽然很夸张,但是她的语调如此哀伤,倒也使人深信她内心的痛苦极深。

    白素忙安慰她:“不会很容易有答案,但我们一起努力,总可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当然明白,小说写得十分隐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见面,把当年发生的事,作进一步的了解。”

    君花女士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的悲哀:“有许多发生了的事,真的请原谅,都是无法说,无法写的。但只要两位肯帮忙,我一定尽量说。”

    白素十分高兴:“太好了,希望你尽快来。一到就和我们联络。”

    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迟一星期。”

    白素一怔:“为什么要那么久?飞行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小时。”

    在电话中听到了君花的吸气声:“有一点……私人的事,要交代一下。”白素没有再坚持:“好,一个星期,我可以把你写的故事,令很多人知道,看看有什么反响。”

    君花连声道谢。这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十分不满:“她应该立刻赶来。”

    白素低叹:“人各有各的难处。”

    我也叹了一声:“若是当年铁军之中,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参谋长,真不可思议,难道是现代花木兰,那就更错综复杂,曲折离奇了。”

    白素没有反应,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中,白素表现了她惊人的办事能力,她所做的事,若是照正常的程序来做,至少要三十天。在三天之中,她使“背叛”这篇小说出版.同时作了极为广泛的宣传,包括请最受欢迎的歌星。明星诵读书中的篇章,不但可以免费入场,而且入场者还可以免费得到彩色津印的浓缩故事小册。

    同时,她又通过传播媒介,一再强调所写的事是真实的事,任何当年,曾对这件事有过直接或是间接记忆的人,只要能提供资料,都可以得到一定的报酬——她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聘请了二十名对中国现代史的研究的大学生担任记录和发问的工作。

    同时,她又组织了好几个有关这次战役的座谈会——她很快地就从只料之中,找到了那场使铁军全军覆没的战役资料。

    原来那场战役,在战争史上,的确相当著名,我也参加了几次座谈会,参加者有年老的,当然早已退休的军人,有史学家,有军事学家和军史专家,等等。

    一个老军人,在那场战役发生时,他也在军队中,职务的团长,他的话最具代表性。

    他说:“当时,我们一听到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真是惊讶得直跳了起来。铁军的将领,都又有勇,又有谋,怎么会打出这样的仗来?把部队退到无水无粮的山上守了五六天,再想突围,哪有不败的?那不是打仗,那是向敌人送礼,送的礼,就是全师官兵的性命。”这场战役的资料既然已经查了出来,师长、副师长、师参谋长的姓名,自然也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为了种种关系,另一方面,为了行文方便,所以不拟更改了,仍然称他们甘铁生和方铁生。另一个也是当时就在军队中的老军人,当时的职务较低,是排长,他当时驻地,,也在河南省境内,他说得更是具体:“铁军失败,敌军自然庆祝,我们当时和另一方面的军队关系很好,互有来往,只听说铁军的三个将军,都下落不明,不能肯定是阵亡了,还是逃脱,所以也十分紧张,怕他们卷土重来。”

    一个专研究现代战争史料的专家说:“我特地研究这场战役,有资料显示,战败后,有不少铁军的士兵和低级军官又被人见到过,似乎又不是真正的全军覆没,可是根据当时的情势,突围的一定全被消灭,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这篇小说,是最佳的军事资料,不然,凭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那场自杀战役,要不是方铁生的背叛,历史可能重写。”

    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大抵类此,也都是传闻,猜测居多,连军事史专家,也不知道当年曾有过一个那样大胆的作战计划。

    真正明白内情最多的,自然还是小说的作者,白素做了那些事,目的想把其有关系的人引出来,可是,暂时显然未能成功。

    在第五天晚上,白素对我说:“当事人的年龄,现在都不过是七十岁上下,方铁生如果在生,年纪更轻,要是这次把那战役揭开来,能引得当年两具铁生,再一现身,那就太妙了。”

    我看到白素兴致勃勃,虽然觉得下落不明的人,经过四五十自,再要现身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但是也不忍心妇她的兴.只是寒糊道:“是啊,他们若是出现,自然当年所有谜团,都能真相大白。”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别敷衍我了.你心里在说.绝无可能。”

    我笑了起来,纠正她的话:“万一.万一两个铁生又见面了,会有什么样的情境?”

    我用力挥手:“就算方铁生还在生,我不认为甘铁生可以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中突围出来,他的骸骨,早在那座穷山之中化灰了。”

    白素又低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两天中,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保方面提供来的零星资料倒不少。白素每天和君花女士保持联络,在电话中听来,君花女士的语声,愈来愈是激动哀伤,有时甚至泣不成声。

    我们知道她确切的抵达日期,所以准时在机场接她,我们没有见过她,但当她一出现,我们就可以肯定,那就是她。

    她推着行李车出来,个子很高,走路的姿势也很挺,穿着传统的旗袍,套了一件粟鼠皮中等长度的大衣,平底鞋,看走来六十岁左右(实际年龄不止),略施脂粉,脸上虽然已有不少皱纹,但是仍然不减清秀,神态十分雍容大方,尤其是那一又同和她的眼神相接触,都会被她又眼之中,那种水灵灵的神采,弄得有点心神缭乱。

    若是把她脸上其余部分都遮起来,只露出这一又眼睛,那么,这以有着动人眼神的眼睛,会今很多人着迷,而且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她看来高贵恬雅,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在人人都匆匆忙忙的机场之中,她也不急不徐,不失她的风度。

    一看到了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对她的第一印象,十分佳妙。

    在来机场之前,我和白素,曾有过一次对话。

    这几天的努力,自然也不是白费的,在战争史资料上,找到了那个师的主要将领的名单,其中,自然也有那个在小说中神秘之极的师参谋长的名字,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和白素曾为这个神秘人物的性别,起过争论,我始终认为那时有一个女将军,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有,早已众人皆知,不会那么神秘。白素曾说,她不排除女扮男装的可能性,我也认为没有可能,认为“三个男同性恋”的设想,接近事实。

    当然,也找出了这个师参谋长的履历——他的资格极好,毕业自正宗的军官学校,一出军校,就已经是校级军官,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团参谋长,相信就是两个铁生才升团长时的那个团。

    (那次“风尘三侠”的演出。)

    白素还想找这个神秘人物的照片来看看,可是却没有找到,倒是两个铁生有合拍的戎装照,确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一个瘦削,看来文质彬彬,另一个满面虬髯,高大威猛得异乎寻常。

    本来,全是小说中的情节,可是点点滴滴,忽然全有事实可以勾索出来,那实在是相当有趣的事,而如今,一个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又出现了,自然到了最紧张的时刻,我和白素,一起迎了上去,白素先开口:“君花女士?”

    君花女士向我们望来,眼神中带迷们和哀愁,她略点了点头。我已接手替她推行李车,白素在问:“在舍下住几天,还是要酒店?”

    君花略想了想:“要是不太打扰,宁愿在府上。”

    白素由衷地表示她能当主人的高兴:“好极。”

    出了机场,上了车,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我性急,好几次要开口,都被白素以眼色止住。

    我只好在心中咕哝着几句讲出来不是很好听的话。

    到家之后,白素还真沉得住气,先张罗吃的,再问君花女士,是不是需要休息,我就几乎忍不住了,然而这两三个小时,我也没有白费,我在用敏锐的观察力,打量我们的客人。

    她的个子相当高,至少有一七五公分,手脚也很大,虽然举止十分温雅可是有不少动作,却又相当男性化。女性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谈不上什么身材了,而她的旗袍,也是很宽松的那一种。

    她的皮肤相当白,在这个年纪,还可以看得出细腻,手背上皱纹自然不免,但是手指的动作,还是相当纤巧。她的口音是中州口音,声音低沉,很是动听。

    以我的观察力,竟然也难以看得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出身,只是从她的某些手部动作上,可以看出她可能受过地方戏曲的训练,因为她在说话时候手势,很有点象是演员在舞台上的‘做手’。

    她还没有回答白素问她是不是想休息的这个问题,我已忍不住道:“我相信君花女士,也一定急着想听我们的意见了。”

    白素没有表示反对,君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两位的意见我也知道,觉得那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可是的确曾发生过。”

    白素道:“对,我这几天搜集了许多资料,都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可知保密工作进行极好,计划不应该失败的。”

    君花喃喃地道:“是,如果不是有绝意料不到的背叛的话,作战计划会成功。”

    白素又道:“为了了解当时的情形,有许多问题,要请你作毫无保留的回答。”

    君花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坐着不动。她一定经常习惯于那样的凝坐,不然,不可能一坐好几分钟,几乎连眼也没有眨过,看来就象是一尊塑像。

    我好几次要开口,白素都阻止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命我去取酒,我取来了酒,斟了三杯,放在桌上,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君花这时才又吁了一口气:“好,我什么都直说。”

第八部:铁军中的大“丑事

    背叛--第八部:铁军中的大“丑事”

    第八部:铁军中的大“丑事”

    白素立时问:“在小会议室中,师长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白素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大是震动,而君花女士的反应,更日强烈无比。

    她陡然站了起来;伸手指向白素,手指和口唇都在发颤,神色慌乱,眼中更有焦急之至的神色,而白素却早有准备,拿起一杯酒来,塞进了她发抖的手中,她立时握紧了酒杯,片刻也不耽搁,一口就喝干了酒。

    我在这时,也镇定了下来,立时向白素望去,要她给我答案。

    白素突如其来,问了君花那样一句话,那是肯定了君花就是当日铁军的参谋长,也就是两个铁生共同的恋爱对象。她是何以肯定这一点的?看君花的反应,白素的猜测,显然是事实。

    白素不问她当时是什么身分,而直接问她在那间小会议室中和师长说了些什么,那自然是认准了君花就是那个重要的角色,用迅雷也似的一,逼得她非承认不可,不给她以任何推搪的机会。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我们一起向君花女士望去。

    只见她一口喝干了酒之后,仍然站着,惊愕诧异,激动害怕,神情复杂之极。但没有过了多久,她就颓然坐了下来,几乎连酒杯都握不住。

    白素把酒杯自她的手中接过来,她略抬了一抬手指,指向另一杯酒,白素再把酒交在她的手中,这一次,她却不再一口喝干,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几乎不象是在喝酒,只是抿着,看来象是她的口唇在亲吻着酒。

    白素反手按住了我的手,那是不让我催君花快开口,我心中暗叹一声,心想你真正的身分已暴露了,看你再能拖多久。

    同时,我心中的疑惑,也在不住翻滚,难道她当年真是女扮男装去读军官学校的?这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注视着她,她喝得虽然慢,但是杯中的酒,还是在慢慢减少,她的脸色,看来却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缓缓转动着的酒杯上,眼神明显地,愈来愈是迷惘。

    所以,当她终于喝完了杯中的酒,又记了空杯子一会,抬政头来时,她的皮神,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再加上她那种惘然之极的神情,看得人心头发酸。我自然可以忍得住,可是白素的眼角,已有点润湿。反倒是君花她自己,并没有泪花乱转,看来她并不想哭,可是也正由于那样,反倒更叫人觉察到她内心的沉痛。

    她准备讲话了,因为她的口唇开始颤动,她的口唇很薄,口形很好看,在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一定极其动人。

    我在想,当年的事,千头万绪,虽然那些事,一直在她的心头翻滚,只怕连最微末的细节,她都记得,但是猝然之间,叫她说,她不知自何说起。

    她口唇又颤动了好一会,才开始说,她那时的神态,十分令人同情,所以我也不忍心再催她。而她终于开口说了话,所说的那几句话,却是我和白素情也想不到的,一时之间,令得我们两人,骇然互望。

    她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伤感,可是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她说:“我才关上门,他就紧紧抱住了我……他把抱得那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只感到他浓重地在呼气,呼在我的颈上。”

    我和白素骇然互望,想象着当时的情景——甘铁生的身高,不应该比她矮,那么,抱住了她,呼吸怎么会呼在她的颈上呢?可想而知,甘铁生抱住她的姿势,一定有多少古怪。

    我和白素,立时在对方的眼神之中,知道各自想到了相同的答案——人在极痛苦的情形之下,紧抱着一样直立着的东西时,身子会自然而然向下沉,直到跪倒在地上为止,那时甘铁生的情形,一定如此。

    果然,君花接下来说的是:“他身子一直向下沉,我怎么也拉不起他,直到他跪倒在地,他仍然紧抱着我的双退,仰起脸来看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发抖,也感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发抖。”

    虽然白素仍然用她的手,用力压紧我的手,不让我发问,可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们发现你是女人很久了?”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则,由于白素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并且扬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凿了一下。二则,君花女士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三则,我自己也想到了事情还有别的可能。

    君花女士,现在,当然谁都可以肯定她是女性,所以,简单的推理法就是当她是高级军官的时候,她以女扮男装的姿态出现,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但问了出来之后,我就想到,不是只有女扮男装一个可能,自然,有可能她根本是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复杂得多的可能是,她当时,根本就是男人。

    一个现在是女人的人,不一定过去也是女人,通过外科手术,把男人变成女人的例子很多,我应该想到这一点。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不论是三个男人也好,是两男一女也好,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变成两个男人和一个忽男忽女的人,那情形也自然更是复杂至于极矣。

    我向君花发出了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她却十分冷淡,叹了一声:“我一直当自己是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男人,从小就这样,所以才特地进入军官学校,想使自己多一点阳刚之气,谁知道……一直到相当久之后,我才知道,我更适宜做女人,这才进行了手术,在这以前,我绝不否认自己喜欢男人,那是细胞中的密码决定的……无可奈何的命运。”

    我和白素听了默然,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虽然君花说来十分大方,可是若是太直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和她究竟不是太熟,不免有点尴尬,所以我们只好寒寒糊糊地应着。

    君花又吸了一口气:“我那时的名字是君化,变性之后,才加了一个草头……连名字也女性化了。中国古代有不少关于我这种人的记载,都说极端不祥,是不是由于我……才有以后发生的惨事?”

    我闷哼一声,十分不客气地直斥:“别胡说八道了,什么祥不祥的,应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

    君花低叹连声,白素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几下,表示抚慰,我们两人的态度,一个直挚,一个柔情,都使她感到亲切,她现出感激的神色,白素道:“请说下去,事实上,你在小说中没写出来的事,我们都想知道,反正全是往事,什么事都不要紧。”

    我笑了笑:“你把你自己,在小说里变成了隐身人,其实,就算明写出来,也没有什么,你有女性化的倾向,他们两个有同性恋的倾向,同时……喜欢你,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口中虽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在说的时候,还是很有顾忌,说了“同时喜欢你”,君花却十分认真:“何止喜欢,他们都极爱我。”

    我和白素点头,君花又呆了片刻:“当时我们三人都极痛苦——就算是正常的三角恋爱,也已经够叫人受折磨的了,何况我们是三个大男人,根本无法倾吐自己心中的感情,还要竭力不叫旁人看出来,方铁生笑起来,笑声听来豪迈之至,可是只有我和甘铁生。才知道他的笑声,发自他比黄莲还苦的心。”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不对啊,你不是和他在一起,没有上山吗?”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方铁生既然得到了君花,就没有理由再背叛了。

    君花垂下了头,她这时那种垂头的姿势,象是她的头再也不能抬起来一样,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她终于又勇敢地抬起了头来,缓缓摇了摇头,又过了片刻,才道:“还是从小会议室中发生的事……说起。”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君花又叹了一声:“甘铁生跪在地上,身子发抖,头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摸着他的头发,双手紧捧着他的头……”

    以下的一些经过,涉及男性同性恋的行为,可能看来会有点怪异,但绝不会形成“少年不宜”的后果。男性同性恋行为内容十分复杂,而且也逐渐普遍,当然,无此好者,不必深入探讨,但略知皮毛,知道在无数人类行为之中,有这样的一种,也属必要。

    君化的双手,捧住了甘铁生的头,安慰他:“你怎么反倒哭了?我决定陪你上山,该哭的是小方。”

    甘铁生仰起头来,泪水在他的脸上流开去,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镇定下来:“我太高兴,你终于有了决定,我和他早就商量过,我们的事,是很难解得开的结,但不是死结。”

    君化有点不满:“你们商量的时候,一定照着你们兄弟的义气,把我推来推去的了?”

    甘铁生把君化抱得更紧,这时他的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一挺身,站了起来,可是仍然把君化抱在怀里:“你错了,象每一次战役,争着担当危险的任务一样,我们谁也不肯相让。”

    君化低叹了一声:“前生的冤孽,我……跟了你,可难为了他。”

    甘铁生也叹了一声:“不,现在,我要你跟他,我知道你做了决择,要了我,已经够高兴的了,可是这次战役,不能失败,你必须跟他,要是你跟我上了山,他……他要是一时想不开——”

    甘铁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君化。君化虽然卷在反常的感情漩涡之中,而且又是心理上十分不平衡的人,但君化毕竟是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一听得甘铁生那样说,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方铁生别说“一时想不开”,只要他由于心中哀伤,心神不定,在部署或行动之前,稍为出一点差错的话,就是全军覆亡的大祸。

    他自然也知道,甘铁生对他说出了这番话来,心中是忍受着多么大的哀痛,他自己也一阵心酸,泪如泉涌:“你就只想着打仗?”

    甘铁生一挺胸:“我是军人。”

    君化的手,在甘铁生的脸上,仔细而又轻柔地抚摸着,然后垂下手来,声音哽咽:“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现出难看的笑容:“其实我们早该想通——总要苦一个的,当然是苦我。”

    这一次,轮到君化靠在甘铁生的肩头上大口喘气了,甘铁生的声音已完全镇定下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一点情形来,我们该出去了。”

    君化和甘铁生在小会议室中并没有耽搁多久,那时,方铁生在门外,已是焦急不堪,好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了。

    君花讲到这里,再叹了一声:“甘的决定,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方有了意外之喜,那天……到了我们单独相处时,他连翻了八十一个筋斗,说一个筋斗代表一生,他要和我相处九九八十一生。”

    我不由自主,眼角有点跳动,甚至不敢和白素互望。都只说男女之间的情爱缠绵之极,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有这样的情意——许起愿来,不是来生再相处,要是要八十一生,相处在一起,那真是冤孽纠缠,无休无止了。

    白素只是十分平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们都没有想到甘?”

    君花怔了一怔:“我当然想到,可是看他那么高兴,我没敢说什么,只不过他当然也想到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头把下颔抵在膝上,双眼发直,好一会一动不动,然后又道:“真是,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快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靠着他,也没敢搭腔,第二天,作战计划就开始了。”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那么多年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他若是心存背叛,别人看不出,我一定可以看出一点迹象来的,可是事后,不论我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一点他要背叛的迹象。”

    我道:“或许是他隐藏得好,又或许你那时正卷在感情烦恼之中,对事情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

    君花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话,白素道:“难道一点异特的动作,一句突兀的话都没有?任何人,要进行那么巨大的陰谋,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进行,不和别人商量一下的。”

    君花苦笑:“要是和人商量的话只有和我商量,但也决不能和我商量,因为他也知道,我可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但决不会和他一起去害甘铁生。”

    白素又道:“巨大的陰谋,若是蓄念已久,津神状态也必然有异,你应该觉察得出。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后来事发之后,你受刺激不堪,以致失去了部分记忆?”

    君花忙道:“不,不,我什么都记得……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只有那一晚上,他的行动、神态,有点怪异,但那是约定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他表现得兴奋、激动,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忙道:“约定攻击日子的前一天?”

    君花点了点头,我又道:“就是那一晚,他宣布才接到了甘铁生的命令,说作战计划有了改变,不进攻,在原地待命。”

    君花用力摇了摇头,象是想把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一个头绪来:“嗯……他在下半夜,突然紧急集合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我说他的神情兴奋……那是上半夜的事。”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一晚上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君花点头答应:“我们到达了那个山约之后,虽然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但为了严守秘密,仍然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传达命令,所以,知道真正进攻计划的,还只是少数军官。我和方……早两天就找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我们的关系……就算现在,也会被当作是丑事,要是被别人发现,只怕这半个师的兵力,就会瓦解。”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这种情形发现在军队之中,真是相当尴尬,尤其在如此饶勇善战的部队之中,他们的行动,真是要十分小心才行。

    君花又道:“为了不让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现,我们并不举炊,只吃干粮,想到在山上的袍泽,环境更加艰苦,我们自然不觉得怎么样。那天,天才入黑……”

    天一入黑,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都知道,离决定性的攻击快近了,这一仗打下来,人人都知道铁军的声威必然大振.也人人知道,战争,不论多么有胜利的把握,不论有多少奇谋诡计.打得多么漂亮.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必然有人在战场上倒下去。

    乐观的人想到这一点时,只是耸耸肩,有野心的人想到这一点时,会想到一场仗下来,自己的官阶,可以作什么程度的摇升,悲观的人——没有悲观的人,战场上容不得悲观者,悲观者早已被淘汰了。

    方铁生和君化一起在那个小山洞中,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何处,他们在那个小山洞中,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起,坐着,享受着即将投入惊涛骇浪之前的宁静。

    突然,方铁生挺直了身子,象是他突然听到、看到了什么异象一样,君化立时向他看去,看到黑暗之中,方铁生目光炯炯,虬髯扩张,模样威武之极,这是一副任何女性看了都会心怦怦乱跳的威武形象,有浓厚女性倾向的的君化自然也看得心中很有异样的感觉。

    他看到方铁生的注视着山洞的洞口,这时,暮色渐浓,看出去,洞口外,一片朦胧,君化低声问:“感到了什么?”

    方铁生作了一个手势,仍然注视着外面,可是他却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面向在不由自主怞动着,胸脯起伏,在急速喘气。君化忙把手按向他的胸口,发现他的心跳得十分剧烈。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君化的手,有点像自言自语:“真怪,我一生之中,只有三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会……有些事发生了。”

    君化低声问:“哪三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早知道其中一次的情形怎样,可是他还是喜欢听方铁生再说一遍。

    方铁生缓缓地道:“第一次,是我在那小火车站的垃圾堆中,陡然转过身来,看到师长——当时是排长——的时候。”

    君化“嗯”地一声:“第二次是见到了我?”

    方铁生用力点头,象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可以肯定的了:“你才打好了妆,一抬起头来,汽灯光芒夺目,照着你上了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当年的红拂女,肯定不及你万一,哪一个不看得发呆发痴。”

    君化优优地道:“个个发呆发痴,都不象你们两个那样真的发痴。”

    方铁生喟叹:“这叫作是五百年前风流债,嘿,什么戏不好演,偏演这一出。”

    君化摇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有旦角,还不全是我的分?”

    方铁生忽然笑了起来:“你才从军部来报到时,我就一愣:怎么派了一个小花旦来当参谋长。官兵上下,也直到你那次领了敢死队,攻下了七号高地才真正服了你。”

    君化叹了一声:“我总觉得……”他本来想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是随即想到:“以前只听你说有过两次,怎么忽然又多了一次?”

    方铁生沉声道:“就是刚才,我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奇怪,我甚至什么也没有看到。”

    君化用力推方铁生:“那你不出去看,说不定有更值得你心爱的,就在外面等你。”

    君化当时,未曾料到方铁生真的会在他的一推之下,立时一跃而起,大踏步向外走去。当他定过神来时,方铁生已走出了山洞。

    君化心中很不是味道,但继而一想,可能是方铁生的心中真有了这样强烈的感觉,那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没有停留了多久,就也走出了山洞去,可是暮色四合,方铁生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等了一会,遇到几个低级军官,他好几次想问“有没有见到副师长”,但是心中有鬼,那么普通的一句话,竟会说不出口。

    他等了半小时左右,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还是未见方铁生,他在两小时之后,到处找方铁生,可是一直未能找到。

    方铁生可能是深入每一个班,每一个排之中,和当兵的在打交道,以鼓励士气,这种事,方铁生在重要的战役之前,经常进行。

    一直到过了午夜,他已急得团团乱转了,通讯班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副师长在召开军官会议,请参谋长立刻去参加。”

    君化是跑前去的,这次会议,方铁生宣布了“作战计划”改变。

    我有点生气,可以说十分生气:“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你熟知甘铁生的作风,难道一点没有怀疑?”

    君花长叹一声:“我当时非但怀疑,而且怀疑之极,但是我立即想到,怀疑这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简直可耻,我太熟知他们了,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着过命的交情,我甚至没有问一个字,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望了他一下,他也立时用眼神给了我回答。”

    我忙道:“他怎么说?”

第九部: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背叛--第九部: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第九部:一直活在痛苦之中

    君花眯着眼,尽量把自己拉进过去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正有极兴奋的心情,事情出乎意料,可是又极度的好。”

    我顿脚:“他已经在向你透露他开始背叛了,不过你却没领会。”

    君花呆了好一会,但又十分坚决地摇头:“不,我在他的眼神中,只感到高兴,没感到有什么陰谋。”

    我再顿足:“唉!他的陰谋,一开始就那么成功,连你也不起疑,他怎么不高兴?”

    君花神情惘然:“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背叛甘铁生,一丝一毫都没有。”

    白素说得十分委婉:“可是事实上,他传达了假的命令,按兵不动,令得甘铁生和上了山的一半兵力,遭到了极悲惨的命运。”

    君花的叹息声十分哀怨:“没有被敌人消灭的那一半,也同样悲惨……听到了炮火声,派出去侦察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听了手脚冰冷,可是找不到副师长,等到我决定率部去拼命时,消息传来,说山上山下,已经全是在欢呼胜利的敌军,我们再攻上去,无异是送死。有一个副团长,当场气得自杀,我咬牙切齿立誓,说一定要把方铁生揪出来,立完誓之后,满口都是血,鲜血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君花说到后来,声音发颤,事情隔了将近半个世纪,她仍然那么激动,可知当时情形的激烈程度。

    我摇了摇头:“在方铁生传达了假命令之后,你难道一直没有见过他?”

    君花皱着眉,皱了很久,才道:“在有人的场合,我和他都不是太敢亲爇,至多只是交换一下眼色,他在传达了……假命令之后,有几个军官围着他在说话,我离他不是很远,交换了几下眼色,我一直感到他的心中十分兴奋,他年纪轻,心中高兴,在眼神中根本掩饰不住——我也一直不相信一个正在进行卑劣陰谋的人,会在眼神中能有那么纯真的高兴神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君花是凭她的感觉和感情在说话,我和白素,是根据事实,事实是:方铁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君花停了片刻,才又道:“他在和别人交谈,可是忽然之间,提高声音说了一句话,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习惯,他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通常,我一听就可以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很懂,他说的是:‘这一场仗,我们有神助,不必打就早已赢了。’”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是反话。”

    君花面肉怞动了几下:“他说着,转身就向外走了开去。我们之间,为了避人耳目,行动十分小心,约定了很多暗号,他若是要我跟出去,会把手放在背后,竖起一根手指,可是那时,他却双手都握拳,所以我就没有立即跟出去,他离开之后约半小时,我总觉得有点疑惑,想去找他,却找不到了,等到坏消息传来,全军上下都在找他,才有几个兵说,他们曾看到副师长,站在半山腰一个突出的石坪上。”

    君花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怪异:“那石坪,我和他一起上去过,不是很容易上得去,上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去干什么?但是他身形十分壮伟,不会叫人看错,可是再攀上石坪去找他,却又找不到他,从那次……惨事之后,不但是我,残部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要把他找出来。”

    白素细长地吸了一口气:“可是一直没有结果?”

    君花黯然:“一直没有结果——这件事也不可思议之至,在山上突围不成的甘铁生,自然凶多吉少,虽然他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但已不存希望。可是方铁生他……绝无阵亡之理,他……临阵脱逃,竟躲得那么好,我相信他还活着,不知道躲在哪一个角落。”

    君花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找不出方铁生背叛的理由,觉得迷惑,另一方面,背叛的事实,却又令得她痛心无比。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又想知道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率部来攻而等不到时,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可是却没有结果,上山的铁军,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全部壮烈牺牲,一个活口也没剩下,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了被背叛之后,心中是怎样悲苦,他……可能满额沁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血珠子。”

    我设想着甘铁生当时的情形,可是实在无法设想。象甘铁生那样津彩的人物,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遭到了这样的背叛,就算山下没有几倍兵力的敌军,对他来说,那也如同一柄利刃,戳穿了他的胸膛,犹如一枚利钉,钉进了他的脑门,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创痛,应该是人类所能忍受的极限。

    如果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就此脑部活动全部错乱或停止,象有些人在受了重大的刺激之后,变成了疯子,那倒也好了,痛苦只是一闪而过,从此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显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还曾有过激烈的突围战斗。

    他要是在作战时牺牲了,那还可以说是幸事,因为战斗只不过半天,痛苦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围逃出,又活了下来,如果活到现在的话,那么,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该怎么算法?

    我们三人所想到的,显然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从我们凝重而悲哀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伤最甚,她双手掩着脸:“要是甘铁生还在人间,那……那真是人间惨事之最了。连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这句话,有时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着疑问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断了。”

    白素叹了一声:“有些时候,人在心灵津神上受了巨大的打击,忽然之间,变得大彻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缓缓放下手来:“那……只怕不会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我们这种人……纠缠在奇形怪状的情欲之中,翻滚不出情欲的煎熬,怎能大彻大悟?

    我望着君花,心中也觉得替她难过,看起来,她这一生,除了弄清楚当年为何会发生背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站了起来:“有一点很说不通,方铁生肯定未受敌军收买?”

    君花说得极坚决:“没有,哪一支部队不知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谁会没有头脑到企图收买一个铁生,去对付另一个铁生?”

    我道:“有可能方铁生主动找人接头?”

    君花仍然大摇其头:“就算他对人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一定当作是诈降的诡计。事实上,敌军一直不知道铁军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后,敌军的两个师长,退出行伍,理由是这次战役,他们的运气太好了,绝无可能再有第二次相同的好运,再不及早怞身,还等什么?”

    我也喝了几口酒:“那么,方铁生背叛的目的是什么?”

    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颤动着:“我问了几十年,唯一的答案……似乎只是……他要甘铁生死,他要甘铁生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顿足:“更没有道理了,他为什么要甘铁生死?他和甘铁生的感情难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极度的迷惘:“绝假不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宁愿相信,要是甘铁生有难,方铁生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去救他。”

    我还想问,白素也道:“在这件事上,不断问为什么,并没有意义,因为每一个问题,都不会有答案,研究方铁生的行动还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然要离开到洞外去看看,这个行动,一定极重要。”

    我立时道:“那时,他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十分强烈,和他生命中两次重大的转折,可以相提并论。”

    君花苦笑:“可是实际上,山洞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时候,方铁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外有什么,他遇上了,你没遇上。”

    君花迟疑了一下:“当时,至少山洞外,没有什么声响。”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后来我们讨论,都觉得当时,我们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却又没有法子捕捉到问题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认定,那决不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背叛,一定是有一个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导致方铁生作出了那种可怕之极的行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着沉默,君花不住地叹息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如果有这样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个,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个人。”

    君花声音苦涩:“应该是这样,在那几天之中;他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

    这位经过了转性手术,由男性变成了女性的传奇人物,在说到这里时,神情并没有什么不自在,虽然她是在追述当年的一桩同性恋的事件,可是她的神情仍然十分自然,只是她的声音,愈来愈是低沉,愈来愈是惘然:“他什么都对我说了,当时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人类关系之中最彻底,最赤裸的关系,从心灵到肉体,相互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隐瞒……”

    我听到这里,想起当年这位君花女士还是男性,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恋行为,虽然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可是也总觉得十分异样,所以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君花立时觉察到了,她停了下来,望着我:“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是的,我不相信,我只认为那是在军队之中,长期缺乏和异性接触所形成的一种生态行为。”

    白素连碰了我两次,可是我还是把话说完,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坚决:“你是用有偏见的眼光来看我们,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之真诚,远在异性恋之上。”

    我冷笑一声:“不见得,方铁生宣布作战计划改变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样的决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过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说着,君花的神态愈来愈难看,身子也像是筛糠也似地发着抖。

    我不理会白素的眼色,继续说着:“他从头到尾瞒着你,他的背叛行为,不但针对甘铁生,也同时针对你,针对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现在,还在说你们之间的感情真诚坦白?”

    我的话说得十分快,说到后来,君花伸出了双手,象是想把我说的话挡回去,等我的话说完,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看来不象是一个活人,白素一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紧张地握着我的手,大家都不出声,连空气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缓缓地摇头:“虽然事实是如此,可是我还是认为,那只是一宗突发事件。是,他没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隐瞒着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对方铁生。甘铁生或君花,我没有任何偏见。可是事实上,方铁生是一个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视背叛行为,我自然不会掩饰我这种情绪,所以我的话仍然不留余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对甘师长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那大不了他死,也不会害人。你可曾想到过,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发动进攻,而等来等去等不到时,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缠,紧紧地扭着,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这样,看了也不免惊心动魄。

    白素忙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甘师长一定早不在人世,当时的痛苦,自然也烟消云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话,虽然空泛,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君花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没有死。”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你怎么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经过写出来之前,我旧地重游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声,君花连性别都改变了,她长期侨居在外国,自然以侨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游旧地的了。

    君花的脸上,稍微有了几分血色:“那一次.是真正的旧地重游,从我提任他那个团的参谋长,第一天到团部报到的那个小镇开始,凡是记忆之中,作战也好,调防也好,到过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当爇列的招待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为了写作而来寻找资料。”

    这一次,连白素也性急起来:“就是在那次,你见到了甘铁生?”

    君花声音低沉:“不,我没有见到他,可是知道他没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询问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号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后,自然到了当年他领了半个师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穷山恶水的死地,当地乡民说,山里有一个怪人,又瘦又干,隐居着,不让人家找到他,当地政府曾很多次,组织了搜索队,进山去想把他找出来,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没有人见到他,但是他又会忽然出现一下。”

    我“嘿”地一声:“这种深山大野人,连现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见到,不足为奇,也不能说那就是甘铁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内怞搐,神情十分痛苦:“当地乡民又说,每年,总有五六个晚上,这个怪人会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叫听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每年他发出嚎叫声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的日子?”

    君花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着……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津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中过日子。若是他干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那倒也罢了,可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方铁生的背叛,替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是怎样活来?他怀着什么目的,一直要活着?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么?是不是几千次,几万次地后悔当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铁生捡了回来?是在后悔他向方铁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满了温情的“小兄弟”?

    还是他绝不后悔他付出给方铁生的友谊,只是想弄明白方铁生竟然在全无可能的情形下,会对他进行了如此彻底的背叛?

    这许许多多问题,旁人再揣测,也不会有结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来不可——极有可能,把甘铁生找出来,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张口,刚想说话,白素已经先说了:“山野间,由于风声,或是禽兽所发,常有一些古怪的声响,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以为是有人在号叫?”

    君花发出了一下令人伤心欲绝的叹息:“当然是他在叫,他的叫声……在每一下号叫的最后,总有一两下发自喉间的怞噎声,我十分熟悉这种声音,那一次,在小会议室中,他把我……让给方铁生……当时,他也曾发出抑压的号叫,也曾有那样的怞噎。”

    我急于向君花询问何以她听到了甘铁生的号叫声,但竟然不设法把他找出来,可是白素却在这时突然道:“所罗门王在一宗审判中,要把一个婴孩剖开来,平分给两个自认是那婴儿母亲的妇人,这个故事,你自然听说过?”

    我有点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所罗门王要剖婴的故事,自然人人皆知:甲、乙两个妇人,都自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争执一直到了所罗门王座前,所罗门王曾向耶和华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时无两,他说:“婴孩只有一个,你们两个人争,这样吧:把婴儿剖成两半,你们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妇立即赞同,乙妇大惊:“我不争了,把婴孩让给甲妇吧。”

    于是,所罗门王立即知道,乙妇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没有母亲会忍心自己的孩子剖成两半。

    白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故事来,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并不睬我:“两个铁生,在你的心中,难以取舍,现在你总该知道是谁爱你更深更浓了?”

    君花的叹息声听来凄然:“不必现在,当我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甘铁生爱我更多……一个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意愿的人,所付出的爱,无可比拟……接近伟大。”

    我忍不住插言:“讨论那一段……感情,并没有意义,你怎么不把甘铁生找出来?”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连绵好多里,虽然是穷山恶水,可是山势十分险,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听到声音,根本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一声:“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君花道:“当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扩音装置,连续向山中讲了几天的话,请他出来和我相会,可是自从我一出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任由我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也雇请了超过一百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里的野兔獐子全都赶了出来,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连连喘气,又张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愿见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愿见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剖婴故事,肯定甘铁生爱你极深的原因,他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来,张大口,出气多,入气少,双眼发定,过了半晌,才道:“他……以为我……和方铁生……合谋背叛?”

    白素点头:“我想是,因为他一直不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部:“魔鬼的引诱”

    背叛--第十部:“魔鬼的引诱”

    第十部:“魔鬼的引诱”

    君花双手挥舞,神情激动之极:“那不行,那不行,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没有参加背叛,我没有,背叛他的,只是方铁生。”

    白素再令她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建议你快一点去,把一切经过,通过扩音装置,使他能听到,只要他还生存,在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想他一定会现身和你相见。”

    君花的身子抖得厉害,张口想说什么,可是语不成句,好一会,她才重重在自己头上,连打了几下:“真笨,当年我怎么没有到这一点。”

    白素轻叹一声:“照我的推测,甘铁生在侥幸生存下来之后,一定对人世间的一切,失望之极,自此他不要再见到任何人,宁愿和岩石为伍,他不知道一切如何发生,对你自然也有误会,所以才不想见你。”

    君花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在这时,才看出她当年的确受过正规的、严格的军事训练,她看来步履矫健,有职业军人的风范。

    君花又陡然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说“这就去,”真正说走就走,大踏步向门走去,我还想阻止她,白素向我使了一个眼色,不让我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她身后大声叫:“一有了结果,第一时间让我们知道。”

    君花也大声答应着,已经走了出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君花这个小说中的神秘人物的出现,当然使当年的事,又揭明了许多,可是对于最主要的一个疑问,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那疑问是:那场背叛,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君花离去之后,我们维持着沉默,我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酒,直到白素的手,温柔地按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向她望去,看到她的眼中,略有责怪的神色我才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

    (白素有极美丽的眼睛,而更动人的是她眼中流露的那种温柔之极的眼光,这种光采,使人在任何烦躁不安的情绪下,都会感到无比的宁贴。)

    我翻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自然的问:“想到了什么?十分可怕?”

    我和白素,已经自然而然,有近乎心意相通的能力,她看到我忽然之间,蹙着眉,不断喝酒,就可以揣知我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立时点头:“是,我从人性的丑恶面,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白素的声音很平淡,可是她说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她那样说,证明她也想到了我所想及的,她说;“甘铁生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叹了一声:“是,他不该把君花让给方铁生,方铁生若是得不到君花,会尽一切力量去争取,得到了,自然会尽一切力量去保有,而他失去君花的唯一可能,就是来自甘铁生的威协。”

    白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所以,他就要消灭情敌,这才有了那次背叛。”我们两人所想的既然相同,也感到,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怕了——甘铁生作了那样的牺牲,可是结果,反倒引发了背叛。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唯一不通的是,方铁生若是为了这个理由而背叛,他没有理由失踪,一定会和君花在一起——那正是他背叛的目的,不然,何必背叛?”

    白素试探着问:“或者是在背叛发生了之后,他忽然又天良发现?”

    我摇头:“我们从人性最卑劣的一面出发作设想,达成了这个结论,怎能期望那么卑劣的人,又会天良发现?”

    白素神情犹豫:“人性十分复杂,有时,善和恶,高贵和卑劣,几乎交错发生,没有明显的限界。或许,方铁生明知事情一发生,君花必然不会原谅他

    我打断了白素的话头——当白素在分析一件事的时候,我极少打断她的话头,可是这时,白素所说的话,显然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道:“若是他知道这一点,他就不会背叛。”

    白素低叹:“人有时,明知自己在做着的是蠢事,甚至明知蠢到无可再蠢,可是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还是会做下去,一面后悔,一面做。”

    白素的话,给了我某种启示,我忙道:“把你刚才的话,一字不变,再讲一遍。”

    白素再说了一遍,我低声跟着她说,说到了“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时,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个可能,方铁生的背叛,是突然发生的,一种不知道什么力量,支配了他。”

    和白素讨论问题,真是赏心乐事,不但可以在多数的情形下,有共同的想法,而且,就算是无头无脑地说上一句,她也可以立即了解在说什么,不必作多余的解释和说明。

    这时,我这样一说,白素就马上道:“那一晚,上半夜,在山洞中,方铁生说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我一扬手:“就是那次,方铁生说,感觉强烈之极,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这样的感觉是第三次,前两次,都使他的生活改变。”

    白素想了一会:“他有了那种感觉,离开了山洞,遇到了一些什么……算是一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的支配,作出了背叛的决定。”

    我连连点头:“可以这样设想,因为接下来,君花找不到他,再接下来,他就下达了假命令,一切都很吻合。”

    白素笑了一下:“可是新疑问又来了,那种‘不知什么力量’支配方铁生叛变,有什么目的?”

    我苦笑:“不知道,魔鬼引诱亚当和夏娃叛变,又有什么目的?”

    白素的回答来得极快:“为了和上帝对抗。”

    我也回答了她的问题:“那种力量,为了和人性美好的一面对抗。”

    白素神情迷惘:“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两个铁生之间,生死不渝的情谊,本来反映了人性最美好的一面,忽然之间,方铁生的行为,展现了人性最丑恶的一面,这中间,明显地有着对抗。”

    我只感到思绪愈来愈紊乱,不由自主,双手挥动着,象是想把许多无形的,杂乱无章的东西都挥开了一样,我大声道:”‘不必再设想了,这小说……当年发生的事,再设想也没有用,除非能把背叛的主角方铁生找出来,但是这又没有可能。”

    白素呆了片刻,忽然道:“也不见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禁被白素逗得笑了起来,接着道:“甘铁生要是找到了,方铁生还能找不到吗?”

    白素也笑着:“你说得对,别再去想了,想也想不出名堂来。”

    我来回踱了几步:“要不要听听那四个小鬼的意见?”

    “四个小鬼”何所指,白素自然知道,她道:“这……件事中,涉及了……同性恋,他们年纪轻——”

    我立时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以了解到人类行为之中,有同性恋这种行为的事实存在。”

    白素还在犹豫间,门打开,两股红影冲了进来,良辰美景一下子就到了白素的身边,一边一个,双手交叉,挂在白素的肩上,现出娇憨的笑容:“这几天在忙什么?怎么不理我们了?”

    温宝裕和胡说也在门口出现,温宝裕在叽叽咕咕——他想表示什么意见,而又明知这意见不便公开发表,就会有这种行动。这时,我听得他在叽咕的是:“去送命的时候,会不会也那么快。”

    他们四个人显然是一起来的,良辰美景行动快,所以引起了他的不满。

    看到了这“四个小鬼”,人会自然而然,有一股朝气蓬勃,充满了活力之感,连说话的兴致也会高涨,我唯恐迟了一步,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所以抢着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是有点事,有几个疑问,怎么设想,都没有合情合理的结论。”

    四人都大感兴趣,温宝裕更一叠声地追问:“什么人?什么事?”

    我指着出版了的小说:“你们先看了这篇小说再说。”

    温宝裕一伸手抢了一本在手:“什么故事?原振侠传奇?亚洲之鹰?”

    我道:“都不是,是讲几十年前的一些战争。”

    温宝裕的爇情一下子降低:“哦,民初装,最不好看,太久远了,没有时代的共鸣。”

    我大喝一声:“小宝,你少胡乱发表意见,你可以不看,不过我告诉你,要是你不看的话,一定会后悔。”

    温宝裕又叽咕起来:“看就看,也犯不着连言论自由都要扼杀。”

    我闷哼一声:“对了,你们四人一起看,看了之后,再发表意见。”

    良辰美景两人取了一本,凑在一起看,胡说取了一本,走过一边,他们都有很快的阅读能力。

    故事的时代背景,对他们来说,自然相当陌生,但是故事本身很古怪,君花的文笔也很生动,很能吸引人看下去,所以他们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一页一页,飞快地翻动着,看得十分入神。

    我知道这一看,至少要好几小时,和白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各自去做自己的事。那天接下来,又发生的一些事,和这个故事无关,可是却又十分异特,我会在另外一个故事中把它记述出来。

    四人之中,温宝裕最先看完,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接着说话,只是抱着书发怔。

    等到四个人都看完,已经是晚上了,白素道:

    “怎么样,先吃饭?”

    四人都津神恍格,只是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也不言不语,食不甘味。可见得故事中所写的背叛行为,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撼……

    饭后,温宝裕这小子居然提出:“有没有酒?”

    我的回答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过了三分钟之后,故意大声发出“咕嘟”一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表示抗议。我已把和君花会面,以及小说中没有写出来的情节,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我才问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胡说和良辰美景,显然早已有了回答,他们齐声道:“不知道,怎么想都想不透!”

    我、白素和所有人,由于温宝裕并没有立时回答,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温宝裕吸了一口气,看来准备作长篇的发言。

    老实说,温宝裕的想法,稀奇古怪,有时也很有点道理,能道人之所未道,但是大多数情形,却全不知所云,若是由得他长篇大论,谁有空洗耳恭听?

    所以,我先发制人:“长话短说!”

    温宝裕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任谁看了这个故事,都会把背叛的焦点,放在方铁生的身上,不会有人想到甘铁生,因为他是被害人,但如果一切是他所安排的圈套呢?”

    良辰美景立时责问:“安排一个圈套害自己?”

    温宝裕道:“若是一个人想自杀,同时又想杀死他想杀的人,就可以安排津密无比的圈套,既害自己,同时也害别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温宝裕的古怪念头,确有过人之处,我和白素,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甘铁生若是恨方铁生,想同归于尽,那么,从那个作战计划一被提出,就是圈套的开始,全部官兵,都是圈套的牺牲品!

    甘铁生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是小宝这个假设最不能成立之处,因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甘铁生都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所以,我和白素,又自然而然,缓缓摇了摇头。

    温宝裕一面发表意见,一面在察看我们的反应,他自然也可以猜到我们的心里怎么想,所以他立时又道:“那只是假设之一,假设之二,是方铁生想摆脱甘铁生,因为甘铁生对他太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小宝,设想也不必太离奇了!”

    我忙道:“小宝这个假设,倒相当有理,一个人若是对另一个人太好,在一些特殊情形之下,反而会使另一个人有太大的津神压力,会在潜意识中,起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反抗,当这种强大的反抗意识,从潜意识转向明意识时,就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

    温宝裕急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一个人,要他上进,要他不断拚命,要他不断记得是被人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要他分分钟都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就是津神压力,没有人喜欢在那样沉重的压力下生活,久而久之,这个人就会在心底呐喊:我宁愿回到垃圾堆去!”

    胡说的声音很小:“小宝快可以当心理学家了。”

    温宝裕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情:“最近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深知津神力量之大,超乎想像之外,津神压力所产生的忧郁,可以致人于死,而每一个人都自我中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另一个人不一定感激,因为各人的角度都以自己为中心。”

    良辰美景的声音有点疑惑:“照你推测,甘铁生对方铁生好,使方铁生不快乐?”

    温宝裕点头:“大抵如此,设身处地想一想,永远当一个人的副手,再也摆脱不了被人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陰影,做人有什么乐趣?”

    白素不同意:“你太否定人际关系中有友情这回事了!”

    温宝裕一摊手:“我只是从心理的角度来作出假设,别忘记,他们两个都是同性恋者,可是相互之间,却又没有恋情,只有方情,往就干分古怪,通常,‘两个男性同性恋者之间,很少这种情形——”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宝,别信口开河了,这种情形,十分普通。”

    温宝裕在胡言乱语之后,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他道:“或许是,我对于同性恋者的心理状况,并没有多大的研究。”

    胡说闷哼一声,他性格和温宝裕的滑头滑脑不同,所以对温宝裕的这种态度,不表示同意:“别忘记,方铁生曾力求留在山上。”

    温宝裕道:“如果他要求成功,他可以再等下一次出卖的机会,何况,他每次争取最危险的任务,表面上是勇敢,不怕死,又怎知不是他在潜意识中活腻了,不想活了?”

    良辰美景责问:“你一下子说是甘铁生的圈套,一下子说是方铁生蓄意背叛,岂不矛盾心?”

    温宝裕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一点也不矛盾,正要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比较研究,才能找出最有可能的一种假设来。”

    我叹了一声:“很好,你提出了两个新的假设,可是都不能成立。”

    温宝裕这个年轻人,就是有这个好处,说了半天,提出来的两个假设,一下子被否定了,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立时又兴致勃勃提出了新的假设:“方铁生也大有可能,受了魔鬼的引诱。”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温宝裕这时那样说,和我们的“受了某种外来力量的支配”,基本上是一样的!

    温宝裕受了我们神情的鼓励,看来正准备大大发挥一番,可是良辰美景已齐声喝止:“且慢!你愈说愈神了,什么魔鬼。”

    温宝裕举起了手来:“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可以通过种种方法,使人改变一贯的认识,这种改变行动,就是背叛,例如方铁生背叛甘铁生,例如背叛爱人,背叛国家,背叛主义,等等行为都是。”

    良辰美景要说是说不过温宝裕的,她们只好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温宝裕进一步发挥:“魔鬼的方法,多数是收买,每一个人都有价钱,魔鬼总有方法找到人的弱点,趁隙进攻。”

    白素轻轻鼓掌:“小宝这番假设,十分有理,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而且,历史上有许多反常行为,都证明和魔鬼有关。”

    温宝裕更是手舞足蹈:“原振侠医生认识的一个人,就曾把灵魂卖给了魔鬼,现在又成了魔鬼在地球上的代理人,说不定就是他干的好事。”

    我叹了一声:“方铁生背叛的时候,原医生的那个朋友,还没有出生。”

    温宝裕眨着大眼睛:“魔鬼的代理人不只一个,有的是,说不定就碰上了。”

    白素兴致十分高:“小宝,再假设一下,魔鬼要方铁生叛变,代价是什么?”

    温宝裕怔了一怔,却答不上来。良辰美景道:“答应他八十一世,都和君花在一起。”

    温宝裕苦笑:“一定有极优厚的条件,不然,方铁生不会答应。”

    我大大的打了一个呵欠:“还有什么别的假设,包括方铁生只是为了好玩?”

    温宝裕连这样的话,也可以接得上口:“也许是,方铁生厌倦了军旅生涯,要胡闹一番,作为双重性格的一种发泄,不顾一切,制造混乱,历史上有的是这种不顾一切只顾胡闹的人!”

    我不禁啼笑皆非,因为温宝裕的话,你又不能说他不对,历史上的而且确,有许多胡闹的事例,而且主持胡闹的还都是些英明伟大的领袖,所以才一声令下,有成千上万的人跟着胡闹。

    比较起历史上许多胡闹事件来,方铁生的行为,小之又小,他真的有可能只是为了好玩,而作出也背叛的行为!

    当晚,温宝裕讲话最多,良辰美景讲话最少,可能是事情涉及暧昧的男性同性恋,她们有少女的矜持,不肯多发表意见。

    这种讨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魔鬼引诱”说似乎可以成立,但魔鬼在哪里?除非方铁生现身,或是当年引诱方铁生的魔鬼出现,不然,也还只是假设,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白素说了一句话,想作为讨论的总结,不料反倒又使讲座延长了下去。她说:“希望君花能找到甘铁生,多少会有帮助。”

    我先道:“不会有帮助,连君花都不知道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甘铁生自然更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出卖.所以才痛苦得把自己禁闭在荒山野岭之中,那么多年。”

    我的说法,大家都表示赞同,白素笑了一下:“要真是找到了他,多少对当年的情形,可以知道得多一点,如果方铁生蓄意背叛,甘铁生多少会觉察得到吧!”

    我摇头:“如果他有半分警觉,就绝对不会安排那次作战计划。”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

    一下子过了三天,在这三天中,都有别的事在忙,恰好没有离开——我很多日子都在世界各处乱走,完全没有规律。

第十一部:两个铁生都有了下落

    背叛--第十一部:两个铁生都有了下落

    第十一部:两个铁生都有了下落

    到了第四天,一封电报送到,电文十分简单:“卫斯理先生夫人,已找到甘铁生,速来——君花。”在“速来”之后,是一个地名,这个地名,若不是君花在讲述往事之际,曾多次提及,知道那是当年铁军全军覆没的那荒山附近的一个小镇,只怕怎么查也查不出它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上。

    一看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我就打了一个哈哈,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你看她,多轻松:速来。怎么去?你去还是我去?还是我们一起去?”

    白素道:“找到了甘铁生,对君花来说。是头等重大的大事,甘铁生要出来没有那么容易,她想我们一定急于见到甘铁生,所以要我们赶快去,没有什么不对。”

    正在说着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我按一下制钮,听到了一阵混杂之极的人声——对于这种人声,我并不陌生,那是‘四个小鬼’争着讲话的声音,然后,在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听到温宝裕的声音,首先冒了出来:“我们找到方儿生了!”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我和白素都陡然一怔,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就已听到得胡说在责斥温宝裕:“你这样说,太夸张了。”

    温宝裕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们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一共有四张,十分清晰。”

    我闷哼了一声,白素蹙了蹙眉,表示我们心中对温宝裕的不满,温宝裕的声音又高又尖:“这个人看起来,简直象猩猩一样。”

    我大喝一声:“别在电话里罗嗦,快拿来看!”

    我中止了通话,因为我知道,若是再说下去,温宝裕可以再过一两小时,仍然在电话里说个不停,而不肯干脆把照片拿来的。

    白素象是在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方铁生照片的?”

    我知道白素在小说出版前后,致力搜集铁军的资料,自然也希望能得到两个铁生和君花的当年照片,可是她却没有成功,当年铁车的军官,看来象是没有拍照的习惯,竟在大小数十仗胜利之后,都没有什么纪念的照片留下来。

    自然,以他们在军中的职位之高,官方档案之中,应该有他们的照片,可是事隔几十年,档案也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白素曾和我讨论过,她认为本来应该有照片留下来的,一定有人曾经刻间地做过消灭相片的行为,所以才会象现在那样。

    而今,温宝裕他们,居然找到了方铁生的相片,这自然令她感到诧异。

    我随口应了一句:“这几天,或许他们一直在寻找各种资料。”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她的神情来看,可以看出她象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不敢肯定。一直到温宝裕他们来到,白素并没有表示什么特别的意见。一进门,温宝裕就把一只文件夹交到我手上,打开,是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可是,真的,相当清楚。

    在小说的形容中,我们都知道,方铁生身形高大,粗手大脚,满脸虬髯,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早已有了这个印象。可是一看到了照片,我和白素,还是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

    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在军营中拍的,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虬髯,几乎遮住了他整个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算未为他头脸上的毛发遮住。

    他正平伸着双臂,在他的手臂上,每一边,都有两个成年人,双手十指交叉着,挂在他的手臂上。

    一共是五个人,都穿着军装,挂在大汉手臂上的四个人,脸面清楚,从军服上也可以看出他们是低级军官。北方男性的个子,一般都不会太矮,可是这四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身子垂直,双脚却都碰不到地。如果他们的高度是一七零公分,那么,这个大汉的高度,自然超过两公尺,而且还超过许多。

    这个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个子高大壮硕,竟到了这一地步,这一点,不看照片,单凭小说描写,颇难想象。

    而方铁生的力气之大,也令人咋舌,每个人的体重至少超过六十公斤,他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四个人这样平举着!

    第二张照片,是他一个人在对付两头牛,他抓住牛角,把牛头按向下,牛的四蹄陷进土中,可知牛正在竭力挣扎,但是他却一副神定气闲,犹有余力的样子。这张照片,令一句俗语,不能成立。

    俗语说:“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而这张照片证明,只要有方铁生这样的臂力,不管牛是不是愿意,都可以令它低头,而且,同时可以有两头牛被按低头。

    而第三张照片,一入眼,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在一旁的良辰美景、胡说、温宝裕四人,他们当然早已看到过那照片,可是这时,他们也不禁屏住了气息。

    这张照片太重要了!

    照片上是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挂着汽灯,正在演戏。对了,演的是“风尘三侠”。

    照片上的三个人,脸面不是很清楚,可是体态都十分生动,正是红拂在梳头,虬髯客在一旁无礼地观看,李靖恰好回来的那一刻。

    最吸引人的是只能见到侧面的红拂,十指纤纤,梳理着长发,隐然可见眼波流转,目光灼灼,几乎可以令钢铁溶化。

    那时的君花,和几十年后我们见到的君花,当然已大不相同,但是眉目之间,还是依稀有痕迹可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君花,绝对是一个女性化的翩翩美少年,难怪令得两个有同性恋倾向的铁生,如痴如醉!

    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甘铁生,他的确相当瘦削,可是也英气勃勃,眉宇之间满是英气,但又显得十分儒雅。

    我和白素聚津会神看着照片,心中都有十分奇特的感觉——在小说中,这次演出的场景,写得十分动人,我们又在君花的叙述中,得知了进一步的情形,忽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一刹那的真实情景,就象是忽然一下子时光倒退了几十年一样。

    (摄影术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

    盯着这张照片看,很有身历其境之感,好一会,我和白素才同时吁了一口气,温宝裕也在这时,忽然发表议论:“两个铁生,单从外形来看,就各有各的好,难怪君花不知如何选择好。”

    由于他在说的是同性恋事件,别人都没有出声,温宝裕也感到气氛有点不对,提高了声音:“我们全是成年人了,是不是?”

    我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不是,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这一个事实,温宝裕再能说会道,神通广大,也无法改变,所以他只也好长叹了一声。

    胡说也发表了意见:“这个人,后来决定施行手术,这是十分明智的决定。在那时,看,根本已经是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这照片,再叫她看到,不知有什么感想?还有,才收到她的电报,在当年那次战役发生的山中,她已找到甘铁生。”

    温宝裕挥着手,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他这种神态有点怪异,但我急于看第四张照片,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第四张照片,出乎意料之外,方铁生抱住了双膝坐在一个树桩上,抬头望着天,全神贯注,也不知道他是在凝思什么。

    而在照片上看来,依然可以感到他双眼中的神采,想象之中,要是被他这样铁塔一样的大汉,用那种目光逼视,一定不是很有趣的事,而论外形的威武,方铁生自然远在甘铁生之上,甚至远在所有人之上。这样的一员猛将,结果却作出了那么卑鄙的背叛行为,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说好人坏人,不会在额上刻着字,但是坚诈小人或正人君子,在外形上,多少有点不同,“心中正则眸子正”,可以通过细微的观察,约略估计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象方铁生这样的外形,说什么也和背叛者不能联系在一起,难怪他的背叛行为进行顺利,连和他最亲近的君花也被瞒在鼓里。

    我看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好一条大汉,可惜竟是一个背叛者。”

    白素也大是感慨,她语意之中,十分迟疑:“那么威武的一条大汉,似乎不应该有卑污的心灵。”

    我叹了一声:“人的思想,包在皮肤、肌肉、脂肪和头骨之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测度,和包着它的外表,也不发生关系。”

    白素合上了文件夹,在这时,我看到黑皮封面,十分津致的文件夹的右下角,有一个看来很奇特的烫金标志。我一眼瞥见,不禁呆了一呆,白素已经问:“照片是哪里弄来的?”

    胡说和良辰美景都望向温宝裕,温宝裕的神情,有点尴尬,他说了一句我们再也想不到的话:“照片中的这条大汉,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个古怪之至的小鬼头又在玩什么花样。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是他告诉我的,现在,他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来,我有点不耐烦:“什么意思?”

    温宝裕忙道:“听我解释!还记得三天前,我看完了小说之后,发了好一会呆?”

    我闷哼:“是,十分反常。”

    温宝裕挥手:“不是反常,而是我在读了小说之后,强烈地感到,小说中写的方铁生,身形高大健壮,力大无穷,我总是十分熟悉,象是在什么地方,实实在在看到过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我扬了扬眉,温宝裕难道真的进一步知道方铁生本人在什么地方?

    温宝裕在继续着:“我把这个感觉和胡说提起过,胡说却说我一定是武侠小说看多了,把武侠小说中的大汉代了进去,象乔峰,就应该是那样的大汉,也曾被人误认是叛徒,哼,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和温宝裕计较,只是淡然道:“我怎么想得到,陈长青的收藏品中,会有方铁生的照片?”

    刚才,在看到文件夹上烫金标志之际,我已认出那是陈长青自己设计的一个徽号,可是却再也想不到照片会是陈长青的收藏品。陈长青怎么会有方铁生的照片?事情真是愈来愈奇了。

    白素同样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因为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可是接下来,温宝裕一说穿,我和白素都为之失笑,事情实在十分简单,只不过十分巧合而已。

    温宝裕道:“陈长青有搜集、保存各种资料的习惯,他把所有的资料编成目录,输入电脑,我曾看过目录,也曾根据有趣的分类,约略看过资料,这四张照片,属于‘我所见过的异星人’那一项目之中。”

    我“啊”地一声:“陈长青在若干年前,可能曾见过方铁生,不错,他最喜欢把稍为有特别之处的人,归入异星人一类。”

    我说到这里,良辰美景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象是一对才下了蛋的小母鸡。胡说也忍不住笑,温宝裕望了我一眼,索性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他们的神情,又不象有什么恶意。这时,白素凑在我耳际,低声道:“恐怕陈长青把你也当作异星人了。”

    被白素一言提醒,我立时想起,陈长青在认识我之后,的确曾鬼头鬼脑,有时直击,有时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异星人。

    这家伙!

    我板起了脸:“笑什么,陈长青这个人,神经有毛病!”

    胡说首先止住了笑:“在那一个项目中,你是第一号,他还有说明,说你一定是外星人,只可惜他用尽方法,也无法证明。”

    温宝裕总算也不再大笑,伸手指了指我的肚子:“他还说,曾摸过你的肚子,并没有板状骨骼——而你记载过的一个外星人,身体结构上有这个特征。”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再数落陈长青几句,忽然之间,想起了极重要的一点,忙道:“陈长青要是对每一个他认为是外星人的人,都有说明记载那么,他一定也把见到方铁生的经过记下来了?”

    温宝裕点了点头:“正是,他见到方铁生,是在十六年前,那张方铁生独自沉思的照片,是他拍的。”

    我忙又向那张照片望了一眼,由于浓发和虬髯,所以并看不出方铁生的其他三张照片上有什么显著的年龄上的差异。

    温宝裕说着,知道我性急,已在文件夹的夹层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陈长青早把一切电脑化,纸上是通过电脑印字机印出来的字体,相当长,文字不佳,但关系重大,所以“转载”。

    一定有许多异星人在地球上,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照片上的这个彪形大汉,看来就是异星人,当时正在武夷山访仙,史载葛洪在武夷山得道升天成仙,而仙人,即异星人也。

    (陈长青认为古籍上记载的“仙人”。都是异星人,这个设想,我也同意。而他却付诸行动,常到有仙人出没的深山去“访仙”,可是都没有结果,常被我取笑。)

    在山中迷路,眼看前无去路,忽见绝壁之上,几乎不能立足的山石上,有大汉身形灵活,自上而下,如飞而来,人影一入眼,真疑是武侠小说中的剑仙,大声呼叫,山壁响应,大汉觅途来到面前,身高逾我近两个头,目光炯炯,不辨年龄,壮硕无比,一见就令人心仪,躁闽语与之谈,竟不懂,而使用中州语系,坚不肯吐姓名,被带至极深山中,建于山岭上之一座破败小道观之中,观察之余,肯定此乃异星人。

    (陈长青这个人,有时有点无头无脑,他和那大汉,自见面起,到被带到一个小道观之中,一定有过不少对话,他却不记下来,而只是发表他主观的意见,一口咬定了大汉是异星人。)

    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在当年事发之后,躲进了武夷山的深山之中,过着隐居生活,倒的确不是容易找得到他的。)

    在道观中,一再套问,大汉十分不愿说话,态度神秘,盘桓到次日,大汉忽然下逐客令,被他挟持下山,地球人不可能有那么强壮的体力,有一段险峻的山路,被他一把提起,双脚悬空走过,历时七分钟,每一秒都可能粉身碎骨,遭遇奇绝。

    来到山脚下,大着胆子,请他允许拍照留念,出乎意料之外,大汉竟一口答应,在树桩上坐下,仰首望天,似有无限心思,拍完照之后,大汉忽然表示,他可以另外送我三张照片,一时以为是他在自己星球和所拍摄者,大是兴奋。

    但等他郑而重之,拿出三张照片时,却分明是在地球所摄,不足为奇,推测他必然知我已确定他是外星人,故意用这三张照片,表示他是地球人,此等手法,十分陈旧,不足一笑。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混帐东西!陈长青这个人,他要是先有了一个结论,就再也不理会客观事实,会想出种种不合逻辑的想法,去适应他的主观结论,绝不肯正视现实,例如他认定了那大汉是异星人,就指一切当作是异星人来论证。)

    不过异星大汉有一番话,颇难理解。他说:“一定有许多人正在找我下落,你手上的照片,最好不要随便给人看,你我相遇是有缘,这种尘缘,我再也不要有,我们不会再见,你要找我也找不到。”

    这番话,可算是他自己表明身份,他是仙人?仙人即异星人,可知我料断不错,本来还想追问,异星大汉指戏装照片中旦角,又说:“如果你竟有机会见到这个人,可把照片给他,唉,只怕物换星移,他也早已死了,唉!唉!”

    他在连连叹息时,似有无限凄酸,竟至于本来极有神采的双目之中,泪花乱转,真怪,异星大汉,竟也有丰富的人类感情,可能是在地球上住了太久,受地球人性格影响之故。

    当时回答他:“人海茫茫,偶然要遇到一个人的机会极微,是不是要刻意寻找?”

    异星大汉仰首半晌,长叹一声,说话大有仙意:“不必了,有缘能遇上,根本不必刻意寻找,要是没有遇上的机缘,再找,也找不到,想找我的人还少么?可是谁找得到?”

    我趁机问:“为什么你肯定有人要找你?”

    异星大汉浩叹三声,不言不语,撒开大步,奔向深山。心有不甘,急急跟随,山路崎岖,异星大汉如履平地,我却狼狈不堪,终于被逼放弃。

    此为我遇见的外星人最确切之一次,且有照片为证。

    (陈长青的第一次记录到这里为止,后来还有一些补记,相当有趣。)

    曾几次想向卫斯理提及在武夷山遇见异星大汉一事,但明知结果一定为他嗤笑,四张照片,并不能证明他是异星人。

    戏装照片,演出之剧目,确定为“风尘三侠”。莫非大汉竟是虬髯客成仙?汉唐时,得道成仙之人颇多,虬髯客远离中原之后,若是仙缘巧合,也不足为奇。

    又,军装照片经过考证,确有如此军服,多年前之事,其演话剧乎?

    陈长青再也想不到,穿了军服的方铁生,不是在演戏,那是他的真实生活。)

    (但如果说人生恰如一场戏,那么,说方铁生当时是在演戏,也无不可。)

    一直未曾见到照片上的红拂女,这旦角神态柔媚,曾询及演艺界中人,都说不知是谁。

    归入档案资料:武夷山曾有异星人踪迹,异星人身形高大,面貌威武,力大无穷,且有极地球人化之感情。

    以陈长青的性格而论,一定是方铁生这个“异星大汉”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的记述,已经算是十分详细的了。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发表意见,迅速转着念。温宝裕在解说着:“我当时有这种感觉,苦苦思索了三天,才想起曾在陈长青的资料中,见到过一个异星大汉,也有一张戏装照片,和小说中的故事十分接近,找出来一看,胡说就说十之八九,那真是方铁生,我们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那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单是一个大汉,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这张演出风尘三侠的照片,毫无疑问,三个主要人物全在了。”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铁生都有下落了。”

    我一面看着照片:“方铁生在十六年前,隐居武夷,十六年之后呢?”

第十二部:每一个人都是一枚炸弹

    背叛--第十二部:每一个人都是一枚炸弹

    第十二部:每一个人都是一枚炸弹

    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你看甘铁生,就一直在那座山里。”

    我叹了一声:“就算是,你知道福建武夷山有多大?总不能跑到山脚下,架起扩音器,喊一轮话,就希望他能听到,走出来相会。”

    白素瞪了我一眼,武夷山是著名的山脉,方圆超过六十公里,大小山岭绝壁优谷,不计其数,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面。哼,只是不知他如何向君花解释他的背叛。”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了解一下环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复;“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着方铁生,这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着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着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议的方式——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盛行降头术——”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触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

    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快尽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镇,在一家门外还贴着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着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打着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着一小说,问我:“真……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着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遍之后,他才又挣扎着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着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是由于长期的山区优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之中,又有着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着这个传奇人物,回味着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中,的而且确,都潜伏着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着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面。”

    甘铁生紧抿着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绿籁发着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着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优优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着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嘲式的笑容——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着爬上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着:“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干,我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着,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的皮肤之下,血管好象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喜欢,就由他保管——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的姿势——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着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着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象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着甘铁生:“他……和你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要他还在,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第十三部:旧地重临

    背叛--第十三部:旧地重临

    第十三部:旧地重临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着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着:‘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象是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他继续在说着:“我想世上很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挤在一个小山洞之中,我可以几天几夜,不饮不食,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待别能想,什么都想,有许多许多事,都在那种情形下想通了,有了答案,唯一想不能的就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惘然。

    自然,他就算没有说出来,我们也都知道,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也就在他陡然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出了一句话来。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甘铁生、君花和白素都神情愕然望向我,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又急忙作了一个“请听我解释”的手势。

    我陡然脱口叫出来的那句话是:“或许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背叛,已是不移的事实,所有的疑问焦点,都集中在他为什么要背叛这一点上。

    而我,竟忽然感到,方铁生可能没有背叛,自然叫听到的人,都感到错愕之极。我一面作手势,一面已开始解释,指着甘铁生:“你本来就是一个相当有学识的人,过去几十年,在那么特异的环境中,使你有不断的沉思的机会,去想许多问题,而且都有了答案!”

    甘铁生的神情十分沉着,可是他灼灼的目光,却显示他正在等着我进一步的说明。

    我又挥了一下手:“我是就最简单的逻辑规律想到这一点的——”

    说到这里,我向白素望去,寻求她的支持,她竟然可以把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接下去:“简单的规律是:既然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答,那么,唯一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大是感激,紧握白素的手:“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着,他们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个说法,可是他们又显然无法接受。

    过了一会,君花才十分小心地问:“那么,方铁生伪传军令,按兵不动,破坏作战计划,令山上的部队全军覆没,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和白素苦笑,齐声道:“背叛!当然是背叛!”

    君花吁了一口气:“问题在,不过没有答案!”

    甘铁生却道:“答案有,在方铁生那里,去找他!”

    他说着,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难以决定,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白素也去,我倒真的很想去,这时,白素先说:“我们还是先到当年事件发生时的现场去看一下。”

    甘铁生扬了扬眉“好,先带你们上山!”

    那座山真是怪山,就算没有军事常识的人,也知道把军队开上那样的穷山恶水去,是一种自杀行为。也正由于地形如此奇特,才更显出甘铁生当年的作战计划,何等大胆冒险。

    整座山连绵几十里,又和别的山相连,是一个相当大的山区,甘铁生在方圆几十里之中,对山上的一切,都熟悉之极。

    在山中,我们逗留了足足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甘铁生给我们看他当年跌下去的那个山缝,和山缝下的深洞——我跃下之后,也花了近半小时才攀上来,甘铁生当年,重伤昏迷之后醒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爬出那深洞的。

    甘铁生又“示范”了他挤进狭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来绝无可能容下一个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思索着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话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着。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猬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着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当年,我拉着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君花,你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骗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攻——”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着我的手看,当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着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着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仿佛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甘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喃喃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着过去的旧事,上半夜我还勉强听着,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果然白素说了话:“你在那一刹那,感到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既然事实上无法令人接受,但许多情形,却可以反证这一点。”

    我伸了一个懒腰:“是啊,象完全没有背叛的动机,象背叛之后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得到,象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等,都可以反证没有背叛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理论上这样,但实际,却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发出了“蓬”的一声响——那时并非冬天,炕不必生火:“整个大谜团,只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一找到,什么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们的推理能力,竟然会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看小说,会看出我们这样的结果来,世上只怕没有人敢看小说!”

    白素侧头看了我一下:“你不觉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单是旅行到这种地方来,和你几乎可以剪烛夜话,就够有趣的了。”

    白素闭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个山坳之中,会有所发现。”

    我连白素想发现些什么都没有概念,自然无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君花本领很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辆吉普车,车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但还可以行驶,就由她驾驶,到当年屯兵的那个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铁生解释当年方铁生和她,如何带了半个师的官兵,化整为零,穿过敌军阵地的空隙,成功地脱出包围圈,到达了敌军的外围的经过。

    那山坳,离那座山大约有二十公里,属于另一个山区,车子在崎岖的路上跳动前进,一驶进两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铁生就喝了一声采:“好秘密的地方!”

    君花道:“里面的山谷可大着,一万人也藏得下。”

    说到这里,车已驶不向前去了,因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堆大小不同的石块,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只如拳头,如同一座水坝一样,把峭壁之间的峡谷,塞得满满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来异特之至。

    君花指着那高高的乱石坝:“当年我们探测地形,到了这里,以为前面已经是绝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声欢呼,这才知里面别有天地。”

    甘铁生皱眉:“人和轻武器可以翻过去,辎重怎么办?”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官,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中心点。君花道:“辎重留在那边,派两个连防守!”

    甘铁生“嗯”了一声,看情形他对方铁生和君花当年的安排,并不是十分满意。

    的确,辎重,重武器和许多物资,是军队的命脉,如果辎重有失,部队的作战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铁生的决定,可说相当冒险。

    君花也看出了甘铁生的不满,她低声分辨了一句:“敌人没有发现。”

    甘铁生抬起头来,眯着眼,看着那堵乱石坝,我和白素一到,就被这奇景吸引。堵成了一道坝的大小石块,显然是从两边峭壁上跌落下来的,两边峭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齐,有风化的痕迹,想来是若干年前,有过一次山崩,大量石块飞落下来,堵住了峡谷。

    这种自然现象虽然不多见,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还有许多大石,看来也摇摇欲堕,只要有少量炸药,保证可以将这道石坝,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开始向上攀去,要攀越这道石坝,十分容易,君花一边说着:“当兄弟知道你们突围惨败之后,简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样。很多人攀出山坳来,竟有不少在攀越的过程中跌死跌伤的!”

    要爬过这道乱石坝,身手灵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现君花所说的这种情形,自然是当时那些人的心中慌乱到了极点,行动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会,我们就攀到了坝顶,眼前是一个好大的山坳。

    这时,各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眼前这种豁然开朗的地形所吸引,只有白素,还在抬头打量着两边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会,跟着她去看,她指着两边峭壁的近顶处:“看,两边峭壁在那里,几乎一样高度,有极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来形容那种山形,其实并不十分恰当,那是一道约有两公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两边峭壁离顶还有十来公尺处,所以令得那上面的山石,看来更是随时会崩落。在那两个凹进去之处,山石尖突,十分凌乱,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质十分松软,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白素“嗯”地一声:“当初山脉形成,一定是一座山峰,在地壳的变动之中,裂成了两半,形成了峡谷,所以峡谷同两边的峭壁,石质一样,才会再在若干年后的山崩中,形成如今这样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讲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铁生在一旁听着,甘铁生叹了一声:“山川的形成,都是亿万年的事,人生短促,实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他又道:“时间还是过去不够多,要是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了,背叛和被背叛,又有什么分别,全变成一样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我们已翻过了那道乱石坝,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叫人有一踏足实地,就有想大叫大跳的冲动,右手有一道相当宽的山溪,隔老远就能感到那股山溪的清淡气味,不能不承认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理想的地方了。

    君花指着另一座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突出的,看来又大又平整的石坪:“辽望哨就设在那天然的岗楼上。”’

    白素问:“那石坪,就是有人报告说,曾见过方铁生出现之处?”

    君花咬着下唇,点了点头。白素又问;“你和方铁生常去的那个山洞呢?”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前,我们都跟在后面。

    山坳的四周全是山峰,山峰上下,都有不少山洞,大小都有,君花带着我们进了一个门口有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大石作天然遮掩的山洞之中,侧身从大石边走了进去,甘铁生跟进去,我和白素进了洞,洞中很黑,可是却相当整洁。”

    君花向着一个极陰暗的角落走去,然后,停立在一块石头前,久久不动。

    那自然就是她当年和方铁生相偎相依之处了。

    甘铁生就站在她的身边,黑暗中,目光闪闪,真难想象几十年之前那股不正常的情欲烈焰会延续至今,可是眼前的情形,又的确如此。

    君花终于转过头来,和甘铁生的视线接触,两人都震动了一下,白素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情形,握住了我的手臂。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叹了口气,各自伸出手来,紧紧握着,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

    白素问:“就是在这里,你说过,方铁生忽然有了十分特别的感应?”

    君花“嗯”地一声:“你说得生动,他那时,真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说了几句调皮话,他就走了出去,我有点生气,没有立刻跟出去,山洞口有大石挡着,我看不到洞外的情形,等我也出去……大概至多十分钟,他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君花的声音愈说愈低,因为接下来,当方铁生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他已在军官会议上伪传军令了!

    白素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立时道:“从入暮到午夜,大约是六小时左右,他不可能去得太远,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一定就在附近发生。”

    白素吸了一口气:“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石坪上,因为有人见过他在那里出现,他身形高大异常,不会被人认错。”

    甘铁生喃喃地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君花也难过地摇着头,白素已向山洞外走出去,到了山洞外,转过了一座山崖,就可以看到那个石坪,要攀到那个石坪不是很容易,我们花了约莫一小时才到达——最早到达的是甘铁生,至少早了十五分钟,那自然由于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山中当野人的缘故。

    那石坪相当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尺,很完整,有几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树,夭矫弯曲地生长着,气势雄伟,登高一看,视线可及处极远,附近山色,尽收眼底,山风吹来,白素长发披拂,简直就像是仙子一样,我也大是觉得心旷神怡。

第十四部:豁然开朗再无挂碍

    背叛--第十四部:豁然开朗再无挂碍

    第十四部:豁然开朗再无挂碍

    君花和甘铁生的感受显然不同,他们都显得十分沉默,甘铁生望着整个山坳,过了一会,才道:“他站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想看本师弟兄怎样伤心欲绝?怎样被敌人歼灭?”

    白素语调沉缓:“他宣布了假军令之后到这里来,还是在这以前已经来过?”

    君花摇头:“没有人知道。”

    我站在石坪的中心,打量周围的环境,大约是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对白素来说太熟悉了,所以她知道我在这一刹那之间,想的是什么,她用力踏了一下脚下的石坪:“要是有什么天外来客的话,这个大石坪,倒是他们飞船下降的理想地点。”

    “天外来客”对我和白素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事,在许多事件中,我都曾和“他们”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可是对于甘铁生和君花来说,自然十分陌生,尤其是甘铁生,简直感到了突兀,他立时问:“天外来客?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作了一个手势——向天上指了一指:“我们曾假设,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影响了方铁生的脑部正常活动,使他产生截然不同的思想,这就是方铁生为什么在绝无可能,毫无理由的情形下,产生背叛行为的原因。”

    甘铁生的双眉安得极紧,看样子他正在努力思索着有没有这个可能,他思索得出的结论,倒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十分不满地闷哼了一声:“你们太异想天开了,哪有什么天外来客!”

    我叹了一声:“你在深山中隐居太久了!这几十年来地球上发生了许多事,你都不知道,天外来客来自各个不同的星球,早已在地球上活动,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方式,千变万化,地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相当低能的生物——这一点,也有愈来愈多的地球人知道了。”

    甘铁生十分用心地听着,他毕竟本来就很有学问底子,再加上曾经过几十年的潜心苦思,我相信他能接受许多普通人认为不可能的观点。

    果然,他在想了一会之后,吁了一口气:“听来也似乎有道理,可是,为什么天外来客要运用力量,叫方铁生背叛?”

    他对我们的假设,不但领悟得快,而且提出了疑问,我和白素一面觉得高兴,一面也只好苦笑:“没有理由——这只不过是我们不成熟的假设。”

    白素补充:“所以我要到现场来看看,若真是有异星人到过,总有一点痕迹留下来的。”

    君花长期在外国居住,自然有机会接触许多有关天外来客的幻想故事,可是她对我们假设的接受程度,反倒不如甘铁生,所以她用讥讽的口吻,指着那一大堆乱石坝,和两道峭壁上奇异的深而对等的“刻痕”说:“看,可能有一只飞船从那里飞进来,飞船的翼,划过山崖,形成了刻痕,又令得峭壁上的石块,大幅崩落,堆成了一个乱石坝!”

    我和白素自然听得出她的语外之音,白素微笑:“我早已留意到了,如果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飞船撞山,必然损毁,可是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君花顺手,向石坪后面的山峰指了一下:“那里有许多山洞,或许飞进去了,现在还在!”

    甘铁生听到这里,叫了起来:“你们在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立时道:“可能真,可能假。那山峰有多少山洞,总得去找一找。”

    君花先是神情很不以为然,但是在略想了想之后,改变了主意:“对,要去找一找,这是典型卫斯理式的解决问题方法!”

    我“哈哈”一笑:“当日你把小说稿托人带给我看,希望听听我的意见,不正是由于‘卫斯理式解决问题方法’很有用吗?”

    君花坦然承认:“正是!如果真能在这里找到外星人曾来过的证据,那么,你们的假设,就可以成为事实。”

    甘铁生也笑:“这真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最佳例子。”

    甘铁生所说的那句话,正是他在寻求知识的时代最流行的话,这时他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可知一个人生活的时代背景,对这个人影响之久远。

    四个人并没有在石坪上停留多久,就开始去察看石坪后山峰上的大小山洞,这是一项相当费时间的行动,在行动之中,君花不断简单扼要地向甘铁生讲述着我的许多记述出来的经历,令甘铁生用异样的目光望向我的次数,也愈来愈多。

    一直到天黑,甘铁生发挥了他在野外生活的本领,我也不甘后人,所以我们的晚餐,丰富之至,包括了一只烤狍子,两只烤兔,若干甜酸不一的山果,围着一大堆篝火,吃了个饱之后,我取出了一直藏在身边的酒,令得甘铁生发出了欢呼声。

    大家都没有睡意,天南地北,话题广泛,到半夜时分,才略为休息一下,我和白素轻拥着,靠在一起让柔和的山风轻拂着,天上月明星稀,山影幢幢,静到了极处。我们曾在一起,有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经历,但象如今这样的情形,倒还是第一遭,所以很有点新鲜感。

    在离我们不远处,君花和甘铁生敢靠在一起,君花已经睡着了,甘铁生的身子缩成一团,昂首望着天,双眼睁得很大,一动不动,显然醒着。

    我压低声音:“刚才甘铁生所作的假设,比我们所作的一切假设都大胆!”

    白素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不算什么大胆,左右不过是中了‘卫斯理毒’。”

    我给她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倒觉得他的假设,也很有道理。”

    白素笑了起来:“你自然觉得有道理,因为他的假设,正是根据你的思想逻辑产生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刚才甘铁生提出假设时的情形,想了一遍。

    在酒酣之余,我们的话题,十分广泛,甘铁生向我问的问题极多,似乎几十年来积在心中的一切疑问,都想在一夜之间解开。

    说着,他忽然又提起了一件事:“你们只见过方铁生的照片,没见过他的人,还是很难想像,竟会有这样的大汉!”

    我道:“单看相片,印象也够深刻的了。”

    甘铁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树枝拨弄火堆,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忽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方铁生的外形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虬髯生长速度快绝,几乎是先剃了左边面,再剃右边面时,左边又长出来了!他的气力,也大到了不合常理的程度!”

    君花略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因为他拨动火堆而溅起来的火星沫子,盯着他:“你想说明什么啊?”

    我已抢先代甘铁生回答,因为甘铁生的话,深得我心,也就是后来白素所说的“合乎我的思想方法”。“他想说明,方铁生,有可能,就是外星人!”

    君花的口一下子张得极大,神情错愕之极,白素忙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别太吃惊,把任何人都当作外星人是他的一贯方法,有时,连我都被怀疑成为外星人,说不定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外星人。”

    白素的那几句话,才把君花的紧张缓和了下来——她曾和方铁生有过那么畸形而亲密的关系,方铁生如果是外星人,她自然大有紧张惊愕的原因。

    而甘铁生对我的话,却连连点头:“他身世不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自何而来,他被人发现时,就是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他的智力极高,什么事一学就会,聪明得叫人吃惊……”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的名字叫‘铁生’,如果他是一艘堕毁的飞船之中的唯一生还者,那么这个名字,就再贴切也没有——”

    君花用力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愈说愈奇了,你自己的名字,也叫铁生!”

    甘铁生摇头:“我不同,我有父母,有来历可查,不象他来历不明!”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告诉我,她心中正在说:“听,甘铁生的想像力,比你还丰富,半天之前,他连外星人这名词,只怕都没有听说过!”

    甘铁生在继续着:“如果他是异星人的话,那么在紧要关头背叛,也不足为奇。哼,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他忽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令我怔呆了好一会,无法作出反应。

    甘铁生的假设,当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我不同意他“非我族类”的判语。

    甘铁生目光灼灼望着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满是皱纹,粗糙之极的脸上,现出急于想听我意见的神情。我想了一想:“不排除他是异星人的可能,但就算他是,他的背叛行为,也毫无意义。”

    甘铁生“哼”地一声:“或许他那种人,背叛正是他们的本性!”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想到的是,若是某个星体上的人,背叛是这种星体人的天性,那么,这种星体上的人,应该是宇宙之间最可怕的生物了!

    我喃喃地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希望只有方铁生一个流落在地球上。”

    白素一直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在思索什么,君花打了一个呵欠,望着甘铁生:“你的想像力,直追卫斯理!”

    我和甘铁生都干笑了几声,并不十分欣赏君花的“优默”,以后,话题又转到了别的。

    直到休息时,我才又想了起来,和白素又讨论了几句,我忽然又想到了一点,轻推了一下白素:“我们的设想,可以和甘铁生的设想衔接起来。”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自然知道她明白我的话。过了一会,她才道:“有他的同类,找到了他?或者,他的同类,用某种方法,使他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分?总之,我们假设的外来力量,来自他的同类?”

    我点头:“如果方铁生真是异星人。”

    我和白素的语音虽低,但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甘铁生,听觉十分灵敏,立时向我们望过来。

    白素向他挥手示意,甘铁生也扬了扬手,白素道:“外星孩子流落地球,在地球长大,文明先进的外星人,自然会尽量设法把孩子找回去。”

    我就笑一声,举起手来:“我收回这个假设,因为方铁生没有回去,至少,十六年前,他还在武夷山被人见到过。”

    白素沉吟了一下:“或许,他习惯地球生活,不愿意回他自己的星球去。”

    我表示怀疑:“在深山中隐居?”

    白素扬了扬眉:“他住在一个小道观中,可能已经出家了。别忘了,地球上有他曾经爱过的人,他立誓要相爱九九八十一世!”

    我冷笑:“显然是谎言,他的背叛行为,背叛了一切人,包括君花在内。”

    甘铁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我也认为他有同类来到地球的可能性不大。”

    白素向君花指了一指:“根据她的叙述,方铁生在那山洞之中,的确曾有过什么外来力量的感应!”

    甘铁生道:“或许是发自他自己的内心的感应!”

    (以前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们的种种假设,都没有一个可以确切成立的。)

    (而在我所叙述过的许多故事之中,也从来没有一个,可以作那么多的假设。)

    (虽然我早已明白,再多一点假设,也没有意义,可是由于事情实在相当特出,所以,明知没有意义,还是要忍不住不断假设下去。)

    (这也是这桩事最特别之处!)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话,甘铁生忽然恨恨地道:“那一仗要是打赢了,历史会改写!”

    我和白素听得他这样说,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甘铁生立时问:“怎么?不对?”

    我道:“是,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已证明了你这一仗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对历史一点影响也没有,最多只不过在十分详细的历史中,说明这一仗的胜负而已。历史的巨轮,照着它自己的轨迹前进,不受任何力量的影响,你的这种说法,是自我膨胀的结果!”

    我们以为已睡着了的君花,这时忽然道:“卫先生,你真残忍,就让他幻想下去,有什么不好?”

    我立即道:“很简单:人不能活在幻想中,他还要活下去!”

    甘铁生在我说到一半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挥舞着,神情激动之极,可是在我和君花的对话之后,他渐渐镇定了下来,木然而立,声音也平淡得惊人:“对,胜或败,在那时看来,关系重大,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算是什么?”

    我们都不出声,过了一会,他又道:“或许那一仗赢了,下一仗就会输,从大局势来看,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或许,再也不能和君花见面了,谁能知道世事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才又道:“方铁生的背叛,在当时看来,当然罪大恶极,可是现在,谁还会去追究历史中的一件小事?”

    君花大声道:“我会追究!我要知道为什么,不单是为了那一仗的胜负,也为了我个人的感情,我要问他,为什么那么轻易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甘铁生“哈哈”一笑——他的笑声一点也不造作,真正是有一切都看开了的洒脱:“你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如果他一直遵守着,那又如何?”

    君花抬头望着天——事情一触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那段古里古怪的感情,别人就不好说什么,所以我和白素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就算不为恩,不为怨,不为情,不为爱,总要在他口中,找出一个原因来!”

    甘铁生侧着头想了一会,看他的神情,象是在思考别人的事一样:“当然要去见见他,如果见得到的话。当年故人,所余无几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称赞我一番话,把甘铁生心中的恨意,消解得干干净净。我心中也十分高兴,知道一来是毕竟事情相隔了那么多年,二来,在那许多年来,甘铁生自己潜修冥思,其实早已把恩仇、得失、胜败、有无之间的关窍参透了,只不过由于当年的惨痛经历实在太深刻,所以才在最要紧的关头之上,受了阻滞。

    而我的那番话,说得十分直接,一点不转弯抹角,对他来说,自然起了当头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过来了,明白当年在他生命之中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夹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每一个人自己认为重要之极的生命,夹在亿万个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一窍通,自然什么都想通了,这便是他的神态为什么有了重大转变的原因——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不是勉强造作得来的!

    我向他走过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会心微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然不必再多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会吧,等到天亮,再到昨天没找过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类’来过的迹象。”

    甘铁生呵呵大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之中,又证明了他心中一无阻碍,这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轻松的时刻。

    我竟然有点羡慕他忽然之间可以达到人生的这一境界!现在,他和君花,显然成为一个明显的对比,在君花心思之中,还纠缠着人生的悲欢离合,伤痛惨情,七情六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铁生这样,心灵上的彻底大解脱!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时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当我忽然又接触到白素嘲弄的眼神时,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我明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了断了吗?不然,有什么资格笑人?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给我几十年时间,在痛苦中打滚反省,我也会什么都看得开!”

    甘铁生象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望着君花,带着微笑,隔了一会,忽然道:“痴儿!痴儿!”

    君花凄然一笑,我和白素看得大是心醉。

    就在这种境界之中,时间过去,东方发白,甘铁生用竹节盛来清冽无比的水,漱了漱口,又吃了点山果,再去找剩余的山洞。

    直到第二天下午,弄得疲累不堪,发现几个极大的山洞,入口处都十分隐蔽,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异星人来过的迹象。

    我道:“看来,异星人曾影响过方铁生的假设,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在我们攀下石坪,又来到了那个乱石坝前时,白素向君花眨了眨眼:“看来真象是一次外来力量撞击所形成的。”

    我道:“一次轻度的地震,也可以形成这样的结果。”

    甘铁生忽然象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一样,笑了起来;“如果小方真是异星人,你们想他会不会承认?”

    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叫“方铁生”,这时忽然自然而然改口叫起“小方”来,可想而知,那是他过去一直以来对方铁生的称呼,此际在他的心胸之中,既然已了无恩怨,自然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君花瞪了他一眼:“很有趣么?”

    甘铁生竟象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自然有趣,想想我们竟然和一个异星人相处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没有趣?”

    君花不知是跟着笑好,还是着恼好,神情十分尴尬,甘铁生在她的背上重重拍了一下,呵呵大笑,神情快乐得叫人眼红。

    攀过了乱石坝,登上那辆旧吉普车,回到了那个小镇,出乎意料之外,当地县政府派了一个中年人来,在客栈等候君花。

    那人自称是一个什么资料保存机构的负责人,一看到我们,就问:“哪一位是‘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花女士?”

    君花答应了一声,那人把一大包文件双手递上:“小说中所写的这场战役,君女士写得很真实,但有些情形,君女士显然不知道,这里有当年的一些资料,希望对君女士在补充修改时有帮助。”

    君花感到意外:“太谢谢了,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帮助,太谢谢了!”

    那人道:“能为侨居西方的华籍作家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那人走了之后,君花急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一大包文件看,甘铁生却徜徉着走了开去,对那些文件,连望都不望一眼;我和白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不多久,就有敲门声,答应了一声,甘铁生就提着一大瓶酒,笑呵呵走进来。

    他这时,和我们才见他时,截然不同,活脱是个世外高人!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说甘铁生全然像是元曲中所写的那些渔樵耕读,看透了世情,大有“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屈原清花由他恁,醉醒争甚!”和“青旗正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的意味。这种意境,求诸现代,难得之至。)

第十五部:根本没有背叛

    背叛--第十五部:根本没有背叛

    第十五部:根本没有背叛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津)喝了个津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着他:“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着:“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君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着手:“别这样看着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了解——方铁生对她的背叛,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人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怞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着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着又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又急着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陰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他.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着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易踏足,连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有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着,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着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汉,如果手中提着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我们和那大汉对望着,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着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量。

    他直指着君花——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着,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着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陰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陰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陰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着,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竟然带着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着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着,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着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我们紧握着手,我自然而然考虑着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君花、白素都曾抢着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方式虽然特别一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出来的一个泥人——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死死地箍着,网着,压着,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找不死,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象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着信念,没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看,以为我日子过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拼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着,“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来,他用力拗着,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着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声停了下来之后,山上变得出奇的静,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甘铁生缓缓转过身来:“是我不好——”

    方铁生大吼一声:“你好!你太好了,到现在你还要好到说自己不好!”

    甘铁生淡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这个道理,我至少明白了!”

    方铁生一个转身,走进了道观之中,君花还想说什么,扬起了手来,甘铁生把她扬起的手抓住:“知道了为什么,该走了!”

    君花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还是不明白——”

    甘铁生打断了她的话头:“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说,还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吗?是,也已经说了,或者说,是方铁生代我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潜在的背叛意识,看什么时候发作!

    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因为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明白好了!


小说: 背叛-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采编:苏造办智慧商显15510033533
自序    背叛--自序    自序    “背叛”这个故事,特别之至——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独特之处,可是这一个,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为,涉及同性恋(当然未曾在这方面发挥什么)。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疑点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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